邺城，丞相府，密室。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陈年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沉浮。巨大的青铜兽首烛台上，几支粗大的牛油烛跳跃着昏黄的光，将曹操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腑撕裂，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侍从宦官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漆黑的药汁。曹操看也不看，一把抓过，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撕心裂肺的翻腾，却也让他本就阴鸷的脸色更加难看，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程昱垂手肃立在下首，身形隐在烛光边缘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唯有曹操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更添死寂。
“好…好一个蒋元叹！”曹操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器上反复摩擦，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这惊悸在他横扫北方的枭雄生涯中，几乎前所未有。“南疆万里，瘴疠蛮荒，部落如麻…竟…竟真被他一年荡平！设郡置府，收买人心…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其势…已成蛟龙！甘宁水师游弋南海，艨艟如林，我纵有雄兵百万，铁骑千群…亦难越雷池一步！”他猛地将染血的丝帕掷于地上，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死死盯住南方虚空，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将那龙编城头猎猎作响的鹏旗撕碎。
“刘备小儿！”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背叛的狂怒，“趁火打劫，又西图巴蜀！若巴蜀为其所得…这天下…”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喉头，阴冷地嘶鸣，“难道真要姓蒋不成？！” 这绝望的诘问，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不甘，在密室中回荡，震得程昱心头一凛。
“丞相息怒！保重贵体！”程昱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谨慎，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蒋毅虽势大滔天，然其根基毕竟偏居南疆一隅，如无根浮萍，看似繁茂，实则易折。刘备觊觎西川，亦非坦途，刘璋虽暗弱无能，却坐拥蜀道天险，易守难攻。更有汉中张鲁在北，如芒在背，足以牵制刘备精力。此二者相争，必是龙争虎斗，或可两败俱伤，届时……”他话锋一顿，眼中精光一闪，“正是我大魏渔翁得利之时！”
曹操浑浊的眼珠转向程昱，那目光如同垂死的秃鹫，冰冷而锐利：“渔翁？坐等？仲德，蒋贼已成气候！其坐拥南海，财货如流水，源源不绝！假以时日，待其彻底消化南疆，根基稳固，再辅以海贸巨利…届时，莫说渔翁，我等恐成其网中鱼！”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烛火摇曳，“当务之急，乃破其南海锁链！断其外援财路！扰其后院，使其不得安宁！方有喘息之机！你有何策？速速道来！”
程昱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阴冷与精准：“丞相明鉴！破其锁链，非在波涛，而在…**黄沙！**” 他手指猛地向西北方向虚点。
“**西域！**”程昱吐出这两个字，如同掷下两颗冰冷的棋子，“丞相可还记得，前年凉州初定，敦煌太守张恭曾密报：自董卓乱后，朝廷威仪尽丧，西域长史府名存实亡！车师、焉耆、龟兹诸国阳奉阴违，疏勒、于阗离心离德！尤其那大宛（费尔干纳盆地），汗血宝马之乡；康居（锡尔河流域），控弦控弦十万；更有乌孙（伊犁河流域），控扼丝路北道咽喉！此等强国，其主皆贪婪短视，畏威而不怀德，如同草原上的豺狼，只认强弓劲弩与闪亮的金珠！”
他走近一步，凑到曹操案前，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如同鬼魅献计：“丞相！此乃天赐良机！可遣一能言善辩、熟知胡情、胆略过人且绝对忠诚之重臣，持天子明诏（此乃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无上利器！），携中原最精美的丝绸、最莹润的瓷器、最清香的茶叶，以及…足以闪瞎胡酋狗眼的黄金珠玉！浩浩荡荡，出使西域！”
程昱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算计，一字一句道出核心毒计：
“**许以重利：** 凡愿与我大魏结盟，共击南方逆贼蒋毅者，丞相可代天子许诺——许其永镇故土，世袭罔替，朝廷永不置都护！许其世代通商，丝路关税，尽归其有！更可‘助’其出兵，‘收复’被北方鲜卑或西羌侵夺之丰美草场、水草之地！空头许诺，画饼充饥，于我等不过一纸诏书，于彼等，却是无法抗拒之诱惑！”
“**诱其出兵：** 鼓动西域诸国，尤其是大宛、康居、乌孙这等强胡，组成联军！不必劳师远征中原，只需沿丝路南道，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天险，袭扰交州西北之永昌郡（云南西部）！永昌！地处边陲，山高林密，瘴疠横行，蒋毅重心尽在南洋，此地防务必然空虚！西域胡骑，来去如风，彪悍嗜杀！令其深入永昌，不必攻城略地，只管劫掠烧杀！焚其村落，掠其粮秣，屠其边民！制造无边恐慌！此等袭扰，足以令蒋毅后方不宁，日夜悬心！迫其不得不分兵驻守，耗费海量钱粮物资于这偏远之地！此乃断其爪牙，污其鳞甲，使其首尾难顾之绝妙毒策！”
“西域…丝路…胡骑…永昌…”曹操浑浊的眼中，如同死灰复燃，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垂死的凶兽在绝境中看到唯一生路时的疯狂与狠厉！程昱这条计策，阴毒、精准、成本低廉却可能收获奇效！利用西域胡人的贪婪与凶悍，将战火引向蒋毅最意想不到、也最难以兼顾的后方！如同一条淬毒的暗箭，射向蛟龙最柔软的逆鳞！
“好！好！好一条釜底抽薪之毒策！”曹操猛地从榻上站起，虽然身形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摇晃，但那股属于乱世奸雄的凌厉气势却陡然勃发，充斥了整个密室！他枯瘦的手指因兴奋而颤抖，重重拍在程昱的肩膀上，“仲德！此计若成，当为首功！”
他眼中再无半分病态，只剩下冰冷的杀伐决断，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拟旨！加封凉州刺史韦端为‘安西将军’，持节，假黄钺，总督西域诸军事，赐专断之权！命其从速于凉州军中、幕府之内，精选通晓胡语、熟悉地理、胆大心细之死士，组成使团！府库珍宝，任其支取！丝绸万匹，瓷器千件，茶叶百担，黄金五千斤，明珠美玉，尽数装车！即日出敦煌，西入玉门关！”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狠绝，如同九幽寒风吹彻：“告诉韦端！孤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金银财帛，官爵许诺，乃至…必要时可虚划土地（如许诺击败蒋毅后，将永昌甚至更南之地‘赐予’西域诸国）！威逼利诱，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务必说动西域强胡，尤其是大宛、康居、乌孙之主，发兵袭扰交州永昌！孤要他蒋毅的后院，燃起熊熊大火！孤要他的南疆，永无宁日！”
他猛地转身，推开密室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冰凉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曹操深邃而怨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夜色，穿透了万水千山，死死钉在南方那片他鞭长莫及、却又恨之入骨的土地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森冷刻骨，如同毒蛇的嘶鸣，在夜风中飘散：
“蒋元叹…蒋元叹…你纵是蛟龙入海，腾云驾雾…孤也要引大漠万里风沙，污你金鳞！断你爪牙！困你于南溟…永世…不得超脱！”
这怨毒的诅咒，带着曹操毕生的恨意与枭雄末路的疯狂，在邺城丞相府的夜空下回荡，仿佛为即将掀起的西域血雨腥风，奏响了序曲。一条由贪婪、谎言和杀戮铺就的毒计，如同致命的藤蔓，从邺城伸出，悄然缠向万里之外的西域与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