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命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赵刚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安置”二字狠狠抽了一鞭子。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没有言语,他动作僵硬却迅捷地俯身,解开裹在老程身上那件吸饱了水汽、沉重冰冷的黄呢子大衣。
大衣内衬还残留着一丝老程的体温,这微弱的余温像针一样刺痛了赵刚的手。他沉默地将大衣重新裹紧老程已经冰冷的躯体,用力掖好每一个角,仿佛怕山风惊扰了这位老兄弟最后的安眠。二嘎和卫生员无声地帮忙,三人合力,将老程的遗体小心地抬离担架,安置在一块巨大岩石背风的凹陷处。这里避开了主路,相对干燥,岩石像沉默的卫士,暂时守护着逝去的英魂。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每一秒的停留,都意味着被追兵咬死的风险。李云龙背对着这一切,肩胛骨在单薄的湿衣下绷得像两块生铁。他拄着枪,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死死锁住西方那更高、更狰狞的山影轮廓——野狼峪。老程用生命换来的两个字,是唯一的灯塔,也是最后的赌注。
“走!”李云龙的声音比寒风更凛冽,率先迈步。他抛弃了担架,那两根粗树枝成了累赘。卫生员咬咬牙,将最后一点药粉和绷带塞进怀里,和赵刚一左一右,架起几乎陷入昏迷的二嘎——这半大孩子刚才全凭一股心气撑着,老程的离去抽走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腿软得像面条。
黑暗成了他们唯一的掩护,也是最险恶的敌人。没有路,只有嶙峋的怪石、盘根错节的树根、深不见底的陡坡和荆棘丛生的灌木。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落脚都可能踩空或滑坠。李云龙走在最前,手中的三八大盖成了探路的拐杖,枪托重重地戳在湿滑的石面或冻土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指引着方向。他腿上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裤管,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每一步都像拖着冰坨。
赵刚架着二嘎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紧握着步枪,警惕地扫视着侧后方的黑暗。巨大的悲痛被强行压制,转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能感觉到二嘎身体的颤抖和越来越重的分量,这孩子快不行了。卫生员在另一侧,同样气喘吁吁,他的体力也早已透支,只是靠着一股医护兵的本能在支撑。
“团…团长…我…我走不动了…”二嘎的声音带着哭腔,气若游丝,头无力地耷拉着。
“放屁!给老子把牙咬碎了咽下去!”李云龙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想想柱子!想想老程!想想老孙大刘!他们躺下了,就是为了让你这兔崽子能继续往前走!脚断了用爬的,也得给老子爬到靠山屯!”他猛地停下,从怀里摸索出最后半块硬得硌牙的鬼子压缩饼干,粗暴地塞进二嘎嘴里,“嚼!咽下去!这就是你的脚力!”
冰冷的饼干渣噎得二嘎直翻白眼,但那点食物带来的微弱热量和团长近乎残忍的命令,像一针强心剂,硬生生把他从昏迷边缘拽了回来。他呜咽着,用尽全身力气咀嚼、吞咽,泪水混着饼干屑糊了满脸。
翻过一个陡峭的山脊,风势陡然加大,如同无数把冰刀,疯狂地切割着他们裸露的皮肤和湿冷的衣服。前方,野狼峪露出了它狰狞的真容。那根本不是什么峪口,而是一道巨大、破碎、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山体裂缝!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在惨淡的星光下投射出扭曲恐怖的阴影。裂缝底部深不可测,只有呜咽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般从地底传来,卷起细碎的雪沫和冰碴,打在脸上生疼。唯一能通行的“路”,是紧贴着左侧峭壁、一段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天然石栈道!栈道下方就是万丈深渊,湿滑的岩壁上覆盖着薄冰。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连李云龙的眼神都凝重到了极点。这哪里是路,分明是鬼门关!
“跟紧!踩着老子的脚印!眼睛看前面!别他妈往下看!”李云龙厉声喝道,第一个踏上了那死亡栈道。他侧着身,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面朝深渊,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动。湿透的棉裤摩擦着冰面,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滑落的簌簌声,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久久听不到回音。风在这里打着旋,疯狂撕扯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死死抠住岩壁上凸起的棱角,手指被锋利的石头割破也浑然不觉。
赵刚紧随其后,他先将步枪背好,然后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二嘎,将他紧贴岩壁推上栈道。二嘎看着脚下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转筋,牙齿咯咯作响。
“看着我的背!只看着我的背!”赵刚的声音在狂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二嘎!你是独立团的兵!柱子看着你呢!迈脚!”
二嘎死死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真的只盯着赵刚那并不宽阔、却在此时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背影。他学着赵刚的样子,后背紧贴岩壁,面朝深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点点挪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卫生员在最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每一步都屏住呼吸。
短短几十米的栈道,如同走了几个世纪。每一步都是与死神擦肩。狂风的嘶吼,碎石滑落的死亡之音,粗重压抑的喘息,交织成一首绝望的进行曲。李云龙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每一次落脚都赌上了性命。终于,他踏上了栈道另一端相对平缓的坡地,脚下一软,差点跪倒,立刻用枪死死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