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喉结骨上那圈淡若血丝的红痕,毒蛇绞索似的死死缠在周济世的心脉上。
白日里看诊,捻起药草的手,指尖总残留着赵老太喉骨深处那豁口冰牙的触感,扎得他指关节里头都泛着寒气。
城里头那闷鼓似的咳声少了大半,可街头巷尾,裹着破袄缩脖行走的人影,脸上那股子青灰惨白发死的模样,却是一天赛过一天的浓。
不是好了,是硬生生憋回去咽下去,人堆里走着走着,不定哪个一声不吭就出溜到地上了,眼珠蒙灰脸发青,摸着胸口一片僵死的冷硬。
同仁堂那点囤底子药渣子也熬空了。
周老爷捧着早熄了火的黄铜水烟袋,干瘪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烟锅子,眼望着堂里空落落的药斗子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像被人剜了眼珠子留下的血洞。
他鬓角那几缕霜白,硬生生扯下了更多霜丝。
风声夹着雪沫子撞在后窗棂纸上,呜呜咽咽,像是无数冻硬的指甲在刮挠骨头。福生踩着碎步冲进暖阁,脸白得跟刚刷的墙皮似的,袖口甩落几点雪水印子。
“少……少爷!”他喉咙里噎着气,声音劈岔,“北……北洼子磨坊的宋把头……找着了!”
他打了个寒噤,那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就在……在黄水井边老义庄的……门槛底下……人冻……冻得硬邦邦的……心口上……肋骨!好大一个……红红的‘王’字刺在肉皮底下!跟……跟赵老太太一样样的印子!”
周济世捏着笔杆的手猛一紧,笔尖“嘎嘣”折断!
宋把头,他也是被李慕松那“骨符针”捅过,灌过“回魂汤”的!
又一个!
福生喘了口气,凑得更近,声音压成气丝,在周济世耳朵眼里刮擦:“宋把头……他老婆哭断了肠……说他前天……前天晚上还撞见了那李先生,就在……就在西直门外老城墙根子底下。”
“李神仙当时抱着个紫檀木老药箱子……进了……进了城墙上扒开的那截破马道,穿过去就是……铁狮子胡同那套早八百辈子没人沾的凶宅院!”
福生牙齿磕碰出脆响,“宋把头……他怕是……怕是寻了李神仙……想要……想要说道说道他婆娘死得不明不白……就跟去了!……再就没回来!”
轰隆——!
窗外炸开一道霹雳,惨白电光撕裂积云,天地亮如鬼域。炸雷滚过屋顶,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
李慕松!紫檀药箱!铁狮子胡同凶宅!
周济世蹭地站起。
袖笼里那本蓝皮硬壳《同仁脉案》狠狠撞在桌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能再等了,那药箱子里有什么?刻符的骨针?配那青烟虎首的秘药?还是……那枚让他在义庄露出妖目的“活人琥珀”?!
他一脚踹开脚边的小炭盆,滚烫的炭火被雨水打湿的棉鞋碾出呲呲的白烟和刺鼻焦糊气。
人已经冲到门边,一把扯下门后挂着的那件旧得发硬的油布蓑衣披上,大半个身子顿时被罩进阴冷湿重的桐油气里。
“别跟着!”他回头吼了一句,那声音在雨声雷鸣里劈开一道缝。
咔嚓!
又一道电闪,青白的电光从窗缝里刺进来,把周济世半边浸在油布阴影里的脸照得如同庙里泥塑般冷硬。
他冲进了泼天的大雨里。
雨像整条护城河翻扣在北平城上。
冰雨透过蓑衣接缝扎进皮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泥中,每一步都像趟坟地湿泥。
铁狮子胡同在城西深处,几排矮房早年遭兵祸,烧塌大半,成了野猫耗子的窝,连叫花子都绕道。
雨水冲刷断壁上的焦黑,陈年烟火气混着一股作呕的腐甜怪味,在湿腥雨雾里直呛鼻子。
周济世贴着摇摇欲坠的墙根摸到胡同最深处。
一道原本封死的残破月亮门被什么东西生生砸开个豁口,焦黑的门框歪斜着,后面隐约是几间还算有顶的破败屋子。
那股子熟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腐甜气混合着极浓烈的陈药味儿,从那豁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被风雨裹着糊了周济世一脸。
就是这儿!
他侧身从那豁口里挤了进去。院子里断木残瓦狼藉一地,被雨水泡得发黑发胀。
院子当间那两间黑咕隆咚的倒座房,只左边那扇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不稳的灯火微光,腥甜的药味儿混着陈腐的朽气,浓烈到窒息地弥漫出来。
周济世轻得如同狸猫,湿透的油布蓑衣紧贴在身上,贴着冰冷湿滑的墙根蹭到那扇虚掩的破板门前。一道惨白的电光恰在此时撕裂浓云!
喀嚓——轰隆——!!
闪电的强光从破门缝隙里猛灌进去,像一把雪亮的尖刀捅破了门后的黑暗!
屋子里的景象被这刺目的白光照得一清二楚!
一个身形佝偻的人影背对着门,俯身在那张破烂的八仙桌上。
桌上放着一只打开了盖子的木箱,那箱子通体紫黑油亮,哪怕蒙着厚厚的积灰,也能看出是上等老紫檀!
箱盖内侧雕着繁复扭曲、层层叠叠的符箓暗纹,在这惨白的电光下,如同无数条阴刻的死蛇缠绕!
箱内黑沉沉一片,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墨洞!
而那人影正是李慕松!
闪电光中,他猛地直起身回过头来!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苍白清瘦、温吞死水?那张脸上遍布狰狞扭曲的暗红血丝,如同蚯蚓在皮肉下疯狂蠕动!
眼皮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珠子彻底不见了黑白瞳孔,只剩下两团凝固了的污血。死死钉向破门缝隙!
更骇人的是他此刻的姿态。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如同有什么东西在他皮囊底下死命挣扎,喉咙深处压抑着一种沙哑、非人的低沉咆哮。
他摊开的双手中,赫然死死抓着几样东西。
左手上是那串刻满了梵文古咒、绿锈斑驳的硕大虎撑铜铃。右手却抓着一截寸长、惨白中泛着鬼气森森青灰的细骨。
看那尖利扭曲的形状,分明是半截断掉的肋骨磨成的骨针。针尖在闪电光下,映出一点令人心悸的阴毒亮斑!
桌面敞开的紫檀药箱深处,浓墨般的漆黑如沸油翻滚搅动!无数冰冷滑腻的漆黑小手在箱底疯狂攒动、向上抓挠!像油锅里的恶鬼,争抢着要攫取箱外之物!
就在那片搅动的黑手影上方,周济世目光如刀刺破黑暗瞬间——他看到了!箱底油亮边缘,一点暗红油润、温润如玉、却邪气四溢的光泽一闪,活人琥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