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风像冻硬的钢丝,抽得人脸上生疼。周济世顶着风,脚踩南城街面泼水冻成的溜滑黑冰,深一脚浅一脚往赵家窝棚赶。
袖笼里那本硬壳蓝皮《同仁脉案》的棱角,一下下硌着小臂,提醒他义庄里那两点烙进眼底的惨金兽瞳——非人!凶煞!贪婪!赵老太太这条命,是被那“东西”活活嚼碎填了牙缝!
棚子门框上悬着褪色的黄纸,被风吹得呜呜响,像哭丧的调子。掀开挂满冰碴的破油毡门帘,一股混杂着劣炭烟、霉腐气,底下还沉着铁锈似的甜腥味儿,直冲他脑门。
棚里昏暗,豆油灯的小黄苗儿抖抖索索,把人影投在黄泥墙上,晃晃荡荡,活像一群吊死鬼。赵老大佝偻着靠在冻硬的土墙上,眼眶深陷,嘴唇干裂翻着白皮,喉咙里嗬嗬作响,像在咽沙子。
他媳妇蜷在墙角,死命搂着小石头。孩子整张脸埋在她厚棉袄里,只露个后脑勺,瘦小的身子紧贴着娘,活像砧板上打哆嗦的虾米。
“少……少掌柜……”赵老大嘶哑挤出几个字,浑浊的眼珠转向窝棚当间儿。
那里用两块破门板搭了个矮矮的“台”。上面蒙着半旧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布下拱起个人形轮廓,僵直,冰冷。布边露出的两只手,枯瘦如柴火棍,青灰的指甲盖弯曲着,抠向虚空。
周济世点点头,没说话。旁边蹲着个缩脖子的老头,精瘦,眼珠子贼溜溜地转,正是前两日差点把他请去收棺的野路子“耗子刘”。
这会儿他拎着个豁嘴的破褡裢,里头装些草草糊口的零碎,脸上那股子坑蒙拐骗的油滑劲儿早被这棚里的寒气冻没了影,只剩僵硬的干笑和周济世打招呼。
周济世没理他,目光牢牢钉在粗布蒙着的胸腹位置。他径直走过去,深吸一口棚里刺鼻的浊气,伸出裹在厚棉套里的手,掌心隔着粗布,按上门板上那枯槁形骸的胸肋。
冰!死沉!
一股异常坚实的“僵”透布传来,绝非冻肉的僵挺,像是骨头裹了生铁,又沉又硬,硌得指根发麻。
他心口猛抽紧,指尖用力,顺着肋骨走向往下按压,胸骨下缘,手感更怪。棱角分明,硬得硌手,皮肉下面仿佛不是骨头,是粗粝冷硬的石块!
周济世猛地抬头,昏黄灯影下,脸皮绷得铁青。他对耗子刘一努下巴:“掀了,把衣裳……解开。”
耗子刘瘦长的马脸抽搐一下,浑浊老眼惊恐地瞟向赵老大。见没人言语,他咬咬牙,哆嗦着手撩开粗布盖头。
油灯光照下,露出一张灰败干瘪的脸。眼窝深陷似枯井,眼皮耷拉,盖住浑浊僵死的眼珠。嘴半张着,露出牙床黑洞洞的豁口,定格在无声嘶嚎的姿态上。皮肉绷紧死白,像底下冻了层石膏壳。
耗子刘的手抖得更厉害,摸索着粗布寿衣的死扣。枯树枝般的手指抠了几下,解开两颗,“嘣嘣”闷响。
粗布摩擦僵硬的皮肉,发出砂纸刮朽木的涩响。衣襟被费力拨拉开一些,惨白的皮肉在昏暗中裸露出来。
周济世没等耗子刘解完。他一把抓过旁边褡裢边的瘪水葫芦,拔掉冻硬的软木塞,倒出点浑浊冰水在掌心。又扯出褡裢里还算干净的裹布,浸湿半截,冰水顺着布头滴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压住喉咙翻涌的腥甜,将那冰冷砭骨的湿布头,死死按在左边第三根肋骨斜下方的位置,正是刚才摸到最硬最硌的地方,用尽全力来回猛擦!
冻硬的布面像磨刀石,粗粝地刮擦冰冷的死肉!
死寂的棚子里,只有粗布摩擦皮肤的“沙沙”刮擦声。耗子刘屏住了呼吸,墙角的赵家媳妇下意识捂紧了小石头的耳朵。
冰水渗入,浸透那层薄薄绷紧的皮。
油灯光猛地一跳,灯捻儿“噗”地爆开一小团明亮的油火!
就在这一瞬间!
被湿布狠擦过的地方,原本死白僵硬的皮肉下面,骤然浮现出一片暗沉如凝固血痂的颜色!
那爆闪的强光下,血痂中几道连成一气的、狰狞虬结的暗红纹路,清晰可见。
周济世心肝子“咚”地撞上肋骨。他不管灯光暗下去,借着一点残光,更狠命地用冻布刮擦那一点。
冰水混着皮肉表面搓下的微末污垢,那皮下的血色纹路被搓得越来越清晰,纹路扭曲狂放,带着一种蛮荒凶兽烙印般的暴戾气息。
一个残缺却狰狞毕露的——“王”字!
暗红如沁透骨髓的污血,盘踞在惨白的肋骨之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