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轮回盘在污浊焊疤的强行弥合下,终于停止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崩解嘶鸣。
沉重的、缓慢的、带着万千锈蚀齿轮艰难摩擦的嘎吱声,取代了灭顶的咆哮。
这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骨头。
黄泉客栈……或者说,那曾经勉强维系黄泉客栈存在的残骸空间……
开始无声地剥落、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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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翻滚着黑红污秽的归墟熔浆被死死压回无底深渊,只在意识深处留下沉闷的余震,如同被强行塞进铁笼的凶兽撞着栏杆。
江底战场上弥漫的污浊死气、异化魔影的尖啸、阴兵无声的游荡……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残雪,迅速冰消瓦解。
人间那席卷江南的滔天浊浪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按下了倒退键。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露出了被泥浆和秽物覆盖、一片狼藉的大地。
黄泉客栈这片如同泡烂抹布般悬浮在夹缝中的破烂空间,在失去了核心能量的维系后,终于走到了终点。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巨响。
头顶那些巨大的、布满尘网与苔痕的朽木梁柱,如同浸水多年的船骸龙骨,开始无声无息地分解、溃散成点点灰白的光尘。
断裂的土墙簌簌剥落,块块崩解,也在光尘中悄然消融。脚下的地砖失去了承载,无声地塌陷,变成脚底踩不实的虚空。
那些从空间裂缝钻入的魔影阴兵残骸,连同散落满地的碎砖烂木、赵余甩出的墨点残痕……一切都在这片褪色的灰白光雾中融解、消失。
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这片空间彻底瓦解时,剥离出的、残存的一点时空余烬。微白,冰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沉重压抑感。这光不是太阳,更像是阴天里积云缝隙透下的惨淡灰白,笼罩着残存的三道身影。
角落的位置,一团比周遭光尘更加凝实的七彩光点,在缓缓飘散。光芒之中,是孟姜仅剩的、薄如轻烟的轮廓,模糊得只剩下人形剪影。
心口位置,最后一点指甲盖大小、如同凡间普通顽石的灰褐色石头,微微嵌在烟雾般的虚影里,黯淡无光,甚至沾上了空间崩解扬起的细微白灰。
她的身影变得极淡,比最薄的晨曦还要稀薄。她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的方向,似乎极其短暂地、几不可查地扫过在崩解空间中勉强站稳的赵余,和瘫倒在地、生死不明的周子麟。
那视线里似乎包含着无数复杂的碎片:有对冰冷执行了万古指令的麻木疲累。有对被牺牲者隐晦却难言的一丝歉意。有对那个被钉在轮盘裂痕里、永世看守补丁的未来的绝望。抑或……仅是对这无尽囚笼的某种解脱?
一切情绪都如同被冻结在永恒寒冰之下,无法分辨。还未等那视线凝聚清晰,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模糊、分解。
噗。
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
那微弱的七彩光点彻底消散。
残存的烟雾虚影裹挟着那块微小的灰褐顽石,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摄,瞬间坍缩,消失在众人面前残存的、那片唯一还连接着归墟裂缝的黄铜“水槽”投影深处——那条刚刚被污浊光芒强行焊接、还在缓缓渗着不祥暗彩的巨大伤疤缝隙里,成为那“小孽镜”上无形无形的、永恒的守墓石。
尘埃落定。或者说,尘埃彻底落尽了。
孟俊那曾经扭曲庞大的法相残骸、连同他最后残留的疯狂与绝望,早已经在空间彻底崩解的光尘风暴中被彻底抹去。一丝痕迹,一缕幽魂,都没有剩下。
只在意识残留的模糊角落,仿佛还有一声极其遥远、如同被深埋地底的叹息般的余响,荡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弭于这片苍白的余烬里。
赵余在空间完全消散的刹那,脚下猛地一沉!
浑浊的、散发着浓重淤泥和腐烂物腥臭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
脚踏实地。是湿润、冰冷的滩涂淤泥,混杂着断木碎石和冰冷的江水气息。光线刺眼——是真真正正来自天际的、久违的惨白日光,透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艰难地投射下来。雨停了,风里裹着湿冷的腥气。
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右臂从肩膀到指尖一片麻木僵冷,针扎似的剧痛一阵阵从骨头深处翻涌上来。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只剩下几截残骸。那支陪伴了他不知多久、冰凉刺骨的判官笔,早已在最后那一次玉石俱焚的冲撞中彻底崩碎。
如今只余下小半截坑坑洼洼的惨白笔杆,根部连着破碎的铜包头,握在手里又冷又硌,像握着几片腐朽的兽骨。断口处残留着墨汁干涸的黑印和冰裂的细纹。没有丝毫灵性,只是死物,连古董摊上的破木头都不如。
他眼神空洞地在掌心那几块残骸上停驻片刻。博古轩里昏暗灯光下摩挲笔身的冰凉触感,昨夜那笔尖点墨悬空三息的微光……都如同隔世。
冰白的指节微动,又停住。他最终还是没松开,将那几片冰冷坚硬的残骸紧紧攥入掌心,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断口的边缘硌着皮肉,微微生疼。
他的目光挪向不远处。
那是河坊街靠近江堤的位置。昔日林立的老铺面被浊流冲刷得一片狼藉。茶馆的幌子斜挂在半塌的门框上,沾满了乌黑的淤泥。
被江水冲垮的围墙豁口里,能看到他那个铺面窄小的“博古轩”一角——门脸几乎被厚重的黑泥和不知哪里来的破船板彻底掩埋了大半,蒙尘的玻璃门板碎了一地,黑匾额“博古轩”三个字残缺不全地斜挂在破木梁上,像张扭曲的嘴。
铺子里头的东西更是不必再看。后堂蓝布帘。封死的枯井。那面带走了阿福魂魄的兽面青铜古镜。都埋在了这片烂泥之下,成了这片废墟的养料。
他没再多看一眼,目光冷硬地转开,投向浑浊翻腾的钱塘江水。江面浊黄,翻涌着枯枝烂木和牲畜尸骸,却再也听不到“阴兵借道”的万鬼哭嚎。江浪声沉闷地拍击着残破的堤岸,单调,沉闷。
地上,是周子麟。
他没有消失,但也近乎换了个人。半截身子歪在冰冷的烂泥水里,浑身上下裹满了发黑的淤泥,只勉强露出一张被血、泥浆和凝固泪痕糊得看不出原样的脸。脸上的血迹半干,糊在嘴角、额头、脖颈上,已经变成了暗沉发黑的硬壳。
他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微微起伏,证明着活物的气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