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倒悬棺那撕裂魂魄的记忆回溯中挣脱,崔夜瘫坐在冰冷的纸灰尸骸层上,浑身抖如筛糠。
掌心那枚沾满聂莫黎怨毒黑血的铜铃碎片,如同刚从炼狱岩浆中捞出,残留的冰冷怨恨与记忆中活埋黄土的窒息感交融,几乎要将他的精神碾碎。
更可怕的是左眼——不再流出温热血泪,而是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腐烂般微甜的黑色油液,缓慢渗出,模糊着视野,麻痹着半边头颅神经。
煞种的躁动如同冰炭同炉,灼烧与冰寒交织,侵蚀着理智。
“嗡嗡嗡——!”
手中铜铃碎片的震颤愈发剧烈急切!
尖端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指向乱葬岗山崖外,那条赤红如血、横亘在奘铃村与一片更加诡异薄雾之间的死亡界河!
血书秘文“分埋阴阳界碑左右”的警句在脑中轰鸣,阴阳界碑……必然在河对岸那色彩被剥夺的薄雾深处!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肉身,横渡这生人勿近的冥河!
崔夜挣扎着爬起,踉跄着穿行过枯骨累累、污秽黑气弥漫的乱葬岗。山谷深处涌来的风带着浓烈的河腥气,混合着自身左眼黑油的诡异甜味,令人作呕。
他避开村舍方向,循着铜铃碎片颤抖的指引,沿着荒芜陡峭的山崖边缘,一步步靠近那片粘稠的血色水域。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绝望至极。
整条河如同大地上裂开的一道淌血伤口。
河面宽阔,水流缓慢得近乎停滞,呈现出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暗赤红,如同冷却凝固的、沉淀了无数层的猪血冻!并非阳光反射,河水本身就在散发着黯淡的、令人心悸的血光!
水面不断鼓起粘稠的泡沫,破裂时释放出浓烈的、混合着浓重铁锈与某种腐烂内脏般甜腥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的腥风扑面而来,刮得人脸皮刺痛。
河岸两侧是陡峭的、被河水浸染得暗红发黑的嶙峋石壁,寸草不生,光滑如镜。
这就是血河!分隔阴阳的冥水!
宽阔的河面,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桥梁、绳索、甚至连一截浮木都没有!唯有浓稠如血的河水平静流淌,散发的不祥气息足以冻结任何生灵涉水的勇气。
“不可能…过不去…”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河水漫上心头。铜铃碎片的震动已化为高频的哀鸣,似在催促他走向绝路。
就在他精神几近崩溃,考虑是否要徒手沿着陡峭滑腻的河岸石壁攀爬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在河流上游一处极为隐蔽、被巨大凸出怪石遮蔽的河湾角落里,似乎……停着一点残破灰败的颜色?
崔夜强压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攥紧铜铃碎片,忍着左眼黑油模糊的不适,手脚并用地攀上那块巨大的怪石。
视野豁然开朗。
怪石下方,靠近腥臭河水边,果然系着一叶……小舟!
那是一艘只能用“腐朽”二字形容的破烂玩意儿。
船身极狭长,由几块早已失去本色、遍布霉烂孔洞和裂缝、勉强用粗劣铁钉和朽烂藤蔓捆扎在一起的陈旧木板构成,缝隙里填塞着肮脏的水草和淤泥。
整体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如同被河水浸泡了千百年的浮尸残骸。
船体一侧甚至微微内倾,眼看就要散架,仅靠一根浸泡在赤红河水里、同样烂了大半的污糟草绳,拴在岸边一块凸起的黑色石笋上。
而在这条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朽小舟船尾,一动不动地蹲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巨大斗笠的身影。
蓑衣早已失去棕榈光泽,变成了黑黄发脆的破败草叶,肩部磨烂了大片,露出底下同样深色、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衣物。
斗笠边缘下垂的竹篾断裂不少,编织粗糙,歪歪斜斜地遮盖住了那人整个头颅和上半身。
他就那样纹丝不动地蹲在船尾,身体微微前倾蜷缩,仿佛一截早已腐朽枯死的树桩,融入了破船和血河的死寂背景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河水腐臭浓烈百倍的尸体腐烂的甜腻恶臭,如同实质的瘴气,随着山风断断续续地飘荡过来!源头正是那蓑衣斗笠的身影!那味道——与梁少平停尸房内脏中盘踞的“盘根”怪物的腐朽土腥味如出一辙!
崔夜头皮发炸!心脏狂跳!这船夫……是活人?还是……?
铜铃碎片的震动陡然加剧,尖端几乎要脱手飞出,目标直指河对岸!
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他试探着朝下方喊道:“船家!能过河吗?”
声音在死寂的血河岸边回荡,激起一片嗡嗡的回音。河中央翻滚的赤红泡沫破裂声都似乎清晰了一瞬。
片刻死寂。
就在崔夜以为那斗笠人早已是具枯尸时——
“呵……”
一声极其嘶哑、仿佛锈蚀铁片摩擦骨头、带着浓重痰音和漏风声的干涩喘息,从那歪斜的斗笠下方闷闷地传了出来!
“上……船……”气若游丝,却又清晰异常。
没有多余的废话。
崔夜咬着牙,从怪石上小心翼翼滑下,踩在冰冷滑腻、沾满粘稠红泥的岸边,恶臭扑鼻。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乎是踮着脚尖靠近那随时会塌陷的破烂小船,身体绷紧到极致。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板上,脚下传来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船体随着他上船的动作猛地一沉!河水没过了腐烂的船沿边缘,冰凉粘稠的血色河水瞬间浸湿了他的鞋底!
船尾那蹲着的斗笠身影似乎并未受到船体晃动影响,依旧保持着那死寂的蹲伏姿势。
就在崔夜的脚完全踏足甲板、重心落下的刹那——
“噗通!”
一声极其沉闷的重物落水声!
一道粗壮的、前端明显有着分叉钩状尖端、像是老树根又像是某种蠕虫触须的漆黑缆绳,竟从小船船头的破洞处猛地弹射而出,如同有生命般,狠狠钉入了对岸一块同样黝黑的怪石之中!缆绳瞬间绷直!
小船在这股力量的拉扯下,毫无征兆地、却异常稳定地……动了!
没有船桨划水!没有任何常规的摆渡动作!这艘破烂到极致的朽木小舟,竟如同被那道诡异的“缆绳”牵引着,缓缓地、稳稳地向着那赤红粘稠的河心深处驶去!
崔夜惊魂未定,死死抓住腐朽湿滑的船舷,背靠船头,尽可能远离船尾那个散发着浓重腐尸恶臭的斗笠身影。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小船在血河上行驶。速度不快,却透着一种死寂的平稳。船身悄无声息地切开浓稠的赤红水面,留下的涟漪如同凝固的血痕。
两岸陡峭狰狞的黑红石壁在雾气中无声后移,河水翻滚着暗红色的粘稠泡沫,每一次破裂都释放出令人晕眩的甜腥。河水浓得如同血浆,看不到底,水下仿佛蛰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
崔夜的左眼开始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剧痛,粘稠黑液渗出更多,视野模糊,血红色的河水在这扭曲的视界里如同沸腾的油锅,无数扭曲翻滚的灰黑色污秽气息如同实质的触手,从河底淤泥里探出,贪婪地舔舐着船底!
越是靠近河心,寒意越是刺骨!空气仿佛冻结!粘稠血红的河水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躁动!
“咕噜噜……”
“噗……噗噗……”
细密的、如同成千上万溺水者在水底挣扎吐气的气泡破裂声从船底传来!
同时!
“沙……沙沙……”
无数轻微的、仿佛无数冰凉而坚硬的物体在粘稠液体中缓缓刮擦、抓挠船底朽木的密集声响!由远及近!由疏变密!
如同水底……有一片巨大的、由溺毙尸体组成的森林,正伸出它们朽烂的手臂,试图将这艘载着唯一生魂的小舟拖入地狱深渊!
崔夜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寒意顺着脊椎骨缝爬升!他死死抠着船舷边缘,指甲几乎嵌入朽木!身体僵硬如石雕!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如同活物般的河水!船底的抓挠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船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晃!
就在这时!
“嗬……嗬嗬……嗬嗬嗬……”
船尾!那一直如同石像般蹲伏、散发着浓重腐尸恶臭的斗笠身影!
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
一连串极其怪异的、仿佛喉咙和胸腔被腐肉堵塞、强行挤压空气穿过形成的漏风干笑!笑声不大,却在这死寂恐怖的河心环境中,清晰得如同贴着崔夜耳边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又阴冷的……嘲弄意味!
崔夜猛地扭头看向船尾!全身血液几乎冻结!
就在那笑声发出的瞬间!
一直低垂着、如同墓碑般盖住面目的巨大破旧斗笠……
竟然缓缓地……
向上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迟滞,发出枯草摩擦的“窸窣”声。
如同揭开尘封千年的棺盖!
斗笠下……并非想象中的枯骨或烂脸!
首先露出的,是一个极其醒目、如同坟包般高耸的驼背!将蓑衣顶起一个怪异的弧度。
接着是肩膀,干瘦佝偻,包裹在深色衣物中。
再往上……
是头!
但当崔夜的目光真正接触到那张脸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如同来自冥府最深处的九幽阴风,瞬间将他笼罩!魂魄几乎被冻僵!头皮炸裂!连左眼流出的粘稠黑油都似乎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恐怖的脸!
脸上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在水中长久浸泡后特有的苍白肿胀,布满褶皱的青色!肿胀得如同发胀的死面馒头!但那肿胀的皮肤表面,竟然……覆盖满了东西!
密密麻麻!
无数大小不一的、深绿发黑、锈蚀得几乎与骨头融为一体、甚至带着污黑血迹的——古旧铜钱!!
铜钱!如同密集的钉子!
硬生生、深深嵌入那张肿胀青白的脸皮,边缘的皮肤因为金属的嵌入而撕裂、外翻、坏死。
钱币的方孔位置,深深凹陷,像是被硬物砸进去的,不少铜钱中心穿过的粗大铜钉,甚至已经深深刺穿了皮肉、钉入了颅骨深处!甚至能看到一点点金属钉头的反光!
这些锈蚀铜钱如同恶毒的封印,将整张肿胀的头颅钉得如同一只破烂的钱袋!扭曲!臃肿!狰狞!
几道粗大的裂纹贯穿其中,缝隙里隐约可见蠕动的暗紫色筋络!
脸上几乎没有任何五官!鼻子被数枚密集的铜钱完全覆盖钉死!嘴巴扭曲变形,嘴角被钉入的铜钱撕裂,露出残缺焦黑的牙齿,凝固在似笑非笑的痛苦痉挛表情中!
唯一勉强算得上“五官”的——
是在那钉面额头的中央区域,没有被铜钱完全钉死的一小片肿胀皮肤下……一只浑浊发白、布满粘稠血丝、几乎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珠!
这只眼球极其突兀地转动着!在脓黄污浊的眼白中艰难地移动!眼球的转动似乎带动了嵌入面皮的无数铜钱边缘,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那只浑浊的眼珠,如同濒死的活鱼最后的挣扎,死死地、精准地!透过层层锈蚀铜钱的缝隙!聚焦锁定在崔夜惊骇欲绝的脸上!
视线交汇的瞬间!
一股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如同冰锥刺穿崔夜的心脏!那张被铜钱钉得稀烂、肿胀变形的脸……那眉骨的轮廓……那倔强抿着的唇角残留的一丝轮廓……那残存的一点点神情中沉淀的痛苦与不甘……
梁少平!!!
是梁少平!!!
那个在民俗学界特立独行、追踪奘铃村失踪悬案、最终被盘根错节啃噬内脏而死的记者学者!
他竟然……落入了比停尸房中的惨状更为恐怖的深渊!成了这血河上的行尸走肉!被无数带着诅咒的铜钱活生生钉在这腐烂肿胀的皮囊之中!
“嗬……嗬嗬……嗬……”钉面怪物喉咙里又挤出那串漏风的干笑,浑浊充血的眼球在崔夜脸上痛苦地聚焦、停留,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嘲笑这宿命的相遇。
就在这精神冲击达到顶点的瞬间!
钉面驼子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所有动作停止!
下一秒!
他那只浑浊的眼球爆发出最后、也最明亮的光彩!如同回光返照!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种超越死亡的、极其微弱的、被无边痛苦扭曲的意念传递——那不是声音,是直接烙印在崔夜感知中的方向!
同时!
那钉面头颅极其艰难、极其微弱地……
朝左前方某个方向——河对岸那片薄雾弥漫、色彩褪尽的模糊村落方向!
极其艰难、几乎无法察觉地……
点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燃尽最后生命的指路决绝!
梁!少!平!!
崔夜瞬间读懂,泪水几乎涌出。这是他用仅存的、被钉魂铜钱侵蚀到近乎湮灭的意志,最后凝聚出的一道指引!
然而,就在这指引完成的刹那!
异变陡生!
“啵!”
一声如同湿透的纸张被强行撕开的轻微闷响!
钉面驼子僵硬前倾的身体,猛地……软了下去!
像一袋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架支撑的烂肉,堆叠在那破旧的蓑衣之中!
那张被无数锈蚀铜钱钉死的恐怖肿胀面皮,如同失去支撑的劣质皮囊,立刻塌陷!干瘪! 迅速失去了水分和光泽,变成一层皱巴巴、泛着死黑色的软塌囊皮!覆盖在钉入骨头的铜钱上!
与此同时!
“噗嗤!”
一条成人手臂粗细、披覆着细密油亮黑鳞、头部尖长如钻、末端伸出数根弯钩状指爪的怪异“肉虫”,猛地从那堆皱巴巴皮囊的颈后脊椎处撕裂破口,钻了出来!
黑鳞肉虫动作迅捷如电!湿漉漉的鳞片缝隙间还粘连着丝丝缕缕腐烂的筋肉组织!它发出一声尖锐短促、如同金属刮擦玻璃的嘶鸣,扭动着诡异的身躯,如同蛇类入水,猛地一头扎进了船侧浓稠粘腻的血红河水里!
“噗通!”只激起一圈微小的赤红涟漪,瞬间消失在如同熔岩般翻滚的河面之下!只留下船尾那一堆堆叠在蓑衣里的、彻底失去生息的、皱巴巴的人形皮囊残骸,以及钉在头颅骨上那些锈迹斑斑的铜钱,在血河腥风中散发着最后的、冰冷的腐朽死气!
小船在黑色怪虫遁入水底后,似乎失去了那股维持平稳的力量,开始随着河底无数抓挠手臂的拉扯,剧烈颠簸起来!崔夜甚至能听到船底木料被更剧烈抓扯的“咯咯”声!
他顾不上悲痛梁少平的惨烈结局,死亡的威胁再次降临!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船头!双手死死抓住那根钉入对岸岩石的粗壮“黑色缆绳”!入手冰冷滑腻,仿佛蠕动的活物!
“走啊——!!”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借着牵引之力!双脚死死撑在船板开裂处!双臂青筋暴起,拼尽全力向前猛拽!
小船在疯狂的挣扎拉扯中,如同离弦之箭,险之又险地冲破了血河中央那片最为混乱的手臂抓挠区,狠狠撞在河对岸滑腻冰冷的黑色石岸上!
“哐——啷!”船头直接撞碎了半边朽木!
崔夜如同被甩出的破麻袋,重重摔在了河岸冰冷粘稠的淤泥之中!浑身湿透,沾满粘腻赤红的河泥和散发浓腥的泡沫!他剧烈地咳嗽喘息着,将呛入喉中的河水带着腥甜呕吐出来。
艰难抬头。
河对岸那片色彩斑驳、带着病态妖异感的奘铃村轮廓,已在血河雾气中渐渐模糊远去。
而他此刻置身之地……
空气!
这里的空气!
比血河上的腥风更加寒冷!没有一丝流动感,粘稠凝滞得如同……被埋入棺中的千年淤土!每一次呼吸都异常沉重艰难,像在吞咽冰冷的稀粥。肺部传来刺痛和强烈的窒息感。
光线!
这里没有明确的阳光,只有一种惨白黯淡的、如同隔着一层布满水垢的毛玻璃般的光线,从灰蒙蒙的天顶渗漏下来,笼罩四野。
目光所及,是……一个村落?
不!像是奘铃村被粗暴地复制过来!房屋的轮廓、街道的走向依稀可辨!同样低矮的土屋、零散的篱笆、村中央那块巨大的空地……
但!
所有的色彩都被彻底洗去了!
房屋不再是铁青色或土黄色,而是一种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如同霉烂棺板的惨白中透着死灰!
门板、篱笆、地面上铺的石块……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呈现出一种统一褪色的、陈旧污浊的、如同被水浸透了无数次的残破纸张的色泽!
整个村子就像一张被丢在水中浸泡了太久太久、画面模糊、颜料晕染褪色、被强行捞起后铺在地上晾干而彻底变形的……巨大废纸!
死寂!
无与伦比的死寂!
连风声都消失了。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也被冻住。
惨白黯淡的光线下,这褪色的纸糊村落轮廓,无声地向前延伸,融入更深远处更加浓重的灰白雾气之中。
这就是河对岸!
双魂互噬之地?阴阳界碑所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