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就的官道终于被抛在身后，车轮碾过最后一道缓坡，视野骤然开阔。
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如同温柔的臂弯，环抱着一片白墙黛瓦的繁华之地。烟波浩渺的江水穿城而过，数不清的石桥如虹卧波，连接着两岸鳞次栉比的屋舍。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淡淡的鱼腥味，以及一种不同于宫苑肃杀的、鲜活而喧腾的烟火气息。
江南水乡，菱州。
马车驶过高大的石砌城门，喧嚣声浪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车厢包裹。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摇橹的吱呀声、茶馆里飘出的丝竹评弹声……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沈昭几乎在马车停稳的瞬间就掀开了车帘，一双眸子亮得如同落入了整条星河，盛满了按捺不住的新奇与雀跃。“明凰！到了！好热闹！”她兴奋地回头，脸颊因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初生的幼兽第一次踏入广袤的森林。
楚明凰靠坐在车厢深处，后背抵着引枕，身上依旧搭着那条素色薄毯。菱州温润潮湿的空气似乎比干燥的官道更让她感到舒适，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少了些长途跋涉后的灰败。然而，当那汹涌的、混杂着各种陌生气息和巨大声浪的市井喧嚣扑面而来时，她那两道如同墨染的长眉，瞬间几不可察地蹙紧。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对混乱嘈杂的本能排斥。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金銮殿落针可闻，宫苑行走寂静无声，任何超出掌控的喧嚣都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和不敬。此刻，置身于这汹涌的人潮声浪之中，她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搭在薄毯上的手微微蜷缩，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冰冷而疏离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寒冰屏障，悄然在她周身弥漫开来。那双半阖的凤眸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此刻更添了几分锐利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青鸾早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车旁。她换下了标志性的深青劲装，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她沉默地放下脚凳，动作沉稳利落，如同最普通的车夫仆役。
“夫人，慢些。”她低声提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如同最警惕的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临街的店铺、甚至远处茶楼半开的窗户。
沈昭浑然不觉空气中无形的紧张。她几乎是雀跃着跳下马车，双脚踩在微湿的青石板路上，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食物香气和复杂人气的空气，脸上是纯粹的、近乎贪婪的欢喜。她转身，立刻向车厢内伸出手臂，声音清脆：“明凰，下来呀！我们逛逛！”
楚明凰的目光落在沈昭伸出的、白皙而充满活力的手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她那双盈满了巨大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眸。少女眼中的光芒纯粹而热烈，像穿透厚重阴霾的阳光，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暖意。
那周身冰冷的屏障，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如同遇到了克星，极其艰难地、一丝丝地……消融。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伸出手，将自己微凉而无力的手，轻轻搭在了沈昭温热的手腕上。
刚一下车，汹涌的人潮和混杂的气息便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楚明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搭在沈昭手腕上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她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僵硬，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所过之处，拥挤的人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路人纷纷下意识地避让，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偷偷打量这对气质迥异、却又异常亲密的身影。
沈昭却像是投入大海的游鱼，对周遭的探究和楚明凰的不适浑然不觉。她所有的感官都被这从未见过的繁华市集牢牢攫住！
“明凰快看！那个！彩色的风车！转得好快！”她指着路边一个插满竹签、五颜六色纸风车的小摊，兴奋地低呼，拉着楚明凰就往那边凑。
“哎呀！泥人！捏得好像！那个小娃娃的脸胖嘟嘟的！”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目光瞬间被旁边捏面人的老艺人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移。
“好香！是……是梅花糕吗？还是桂花糖？”空气中弥漫的甜香让她忍不住翕动鼻翼，循着味道就要往香气最浓的铺子钻。
她像一只被放飞的、精力无穷的小雀，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海洋里穿梭，每一个摊位都让她流连忘返，新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跳跃，脸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眸里闪烁着最纯粹的快乐光芒。
楚明凰被她半拖半拽着，被动地在这汹涌的人潮中移动。巨大的嘈杂声浪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刺着她的太阳穴，浓烈的脂粉香、食物的油腻气、汗味、鱼腥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她敏感的嗅觉，带来阵阵眩晕。她紧蹙的眉头从未舒展，脸色愈发难看，搭在沈昭手腕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那份温热掐入自己的骨血。
她强忍着转身逃离的冲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个欢快的身影。看着沈昭拿起一个粗陶烧制的、憨态可掬的小猪储钱罐，对着阳光眯眼细看时，唇角那抹纯粹的笑意；看着她蹲在一个卖草编蝈蝈笼的小摊前，好奇地用手指戳着笼子里翠绿的“虫子”，发出低低的惊呼；看着她站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看着艺人用滚烫的糖稀吹出惟妙惟肖的孙悟空，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惊叹和崇拜……
那光芒，像黑暗中最温暖的篝火，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冷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抚平了那灭顶的烦躁和不适。
终于，沈昭在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者，草靶子上插满了晶莹剔透、裹着厚厚糖壳的红果子，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琥珀光泽。
“明凰！糖葫芦！”沈昭回头，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我们买两串好不好？一人一串！”
楚明凰的目光落在那红得刺眼、裹着厚厚糖霜的果子上，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宫廷珍馐无数，何曾见过如此粗陋、甜腻的市井零嘴？她下意识地就想摇头。
然而，沈昭已经动作麻利地挤进了人群，片刻后，举着两串红艳欲滴、糖壳晶亮的冰糖葫芦，如同凯旋的将军般，带着灿烂无比的笑容，重新挤回到楚明凰身边。
“给！”她将其中一串不由分说地塞进楚明凰微凉而僵硬的手中。冰凉的竹签触碰到掌心，带着糖壳坚硬的质感。
楚明凰垂眸，看着手中这串“粗鄙”之物。红彤彤的山楂果被厚厚的、近乎透明的冰糖紧紧包裹，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晕。甜腻的糖香霸道地钻进鼻息。
沈昭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自己那串，啊呜一口咬了下去！晶莹的糖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裹着里面酸甜的山楂果肉。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脸颊鼓鼓囊囊地蠕动着，含糊不清地发出赞叹：“唔……好甜！脆脆的！酸酸甜甜！明凰你快尝尝！”
她仰着脸，嘴角沾着一点亮晶晶的糖渣，眼眸弯成了月牙，盛满了巨大的满足和热切的分享欲，一瞬不瞬地、充满期待地望着楚明凰。
那目光，像最纯净的泉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楚明凰所有筑起的、关于“帝王矜持”和“口味偏好”的堤防。
拒绝的话语哽在喉咙里。
楚明凰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串红艳艳的果子在她苍白修长的指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紧蹙着眉头，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悲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极其矜持地、小心翼翼地……张开毫无血色的唇，对着最顶端那颗裹着厚厚糖壳的山楂果，极其轻微地……咬下了一小口。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在她齿间响起。
瞬间！
一股浓烈到发齁的、几乎能黏住喉咙的甜腻，混合着山楂果过于尖锐的酸涩，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向她的味蕾！那粗暴而原始的甜酸冲击，与她记忆中所有经过御厨精心调制的、层次分明的宫廷滋味截然不同！
楚明凰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两道紧蹙的长眉瞬间拧得更紧，几乎要在眉心打成一个死结！她下意识地就想将这“难以下咽”的东西吐出来！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
撞进了沈昭那双依旧一眨不眨、盛满了巨大期待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眸子。
少女的嘴角还沾着糖渣，像偷吃了蜜糖的小花猫。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不喜欢、却又无比希望她能分享这份“美味”的忐忑。
所有的抗拒和不适，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
楚明凰紧蹙的眉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丝。她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混合着甜腻糖壳和酸涩果肉的“粗鄙”之物，极其艰难地……咽了下去。
然后，在沈昭骤然亮起的、如同星辰爆发的惊喜目光中，她面无表情地、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执着，再次低下头，对着手中那串红艳的果子，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地……继续咬了下去。
动作依旧矜持，带着属于帝王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只是每一次咀嚼，那紧抿的唇角都几不可察地微微抽搐一下。
沈昭看着她“认真”吃糖葫芦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夏的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她凑近一步，踮起脚尖，极其自然地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拭掉楚明凰唇角沾染上的一点微不可察的糖霜。
温热的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轻轻拂过微凉的唇瓣。
楚明凰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沈昭却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咬着自己那串糖葫芦，满足地眯着眼，身体无意识地、极其亲昵地挨着楚明凰的手臂，一边吃，一边含糊地指着前方一个卖竹编蜻蜓的摊子：“明凰，我们去看看那个！”
两人继续在人流中缓慢前行。楚明凰依旧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让拥挤的人潮本能地避开她们。她手中的糖葫芦只剩下最后一颗孤零零地挂在竹签上，红得刺眼。
沈昭却毫不在意。她像只快乐的小鸟，拉着楚明凰微凉的手，时而驻足于卖绒花的摊前，挑了一支最娇艳的粉色海棠，笨拙地想簪在楚明凰的发髻上（被楚明凰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时而蹲在卖蛐蛐罐的摊子旁，听老板唾沫横飞地吹嘘他罐里那只“常胜将军”；时而又被街边艺人喷火的把戏惊得低呼连连，下意识地抓紧了楚明凰的手臂。
楚明凰被动地跟随着，像一尊被强行拉入红尘的冰雕。然而，那周身冰冷的屏障，在沈昭一次次无意识的靠近、依赖和分享中，终究是被一层层地、无声地磨蚀着。她依旧沉默，依旧蹙眉，但搭在沈昭手腕上的手，却不再那么用力地收紧，反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回护力道。
夕阳的余晖将白墙黛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喧嚣的市集并未因暮色临近而沉寂，反而更添了几分热闹，灯笼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
沈昭拉着楚明凰挤进一条飘着浓郁食物香气的小巷。巷子两边支满了热气腾腾的小食摊，烟火缭绕，吆喝声此起彼伏。
“明凰！那个！好多人排队！一定很好吃！”沈昭指着巷子深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馄饨摊，兴奋地两眼放光。
楚明凰看着那简陋油腻的摊棚、拥挤的人群、弥漫的油烟，眉头再次深深蹙起。她刚想开口，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人群和灯火瞬间扭曲旋转！巨大的嗡鸣声在耳边炸响！
“唔……”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住！手中的竹签脱手掉落，最后一颗糖葫芦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指尖深深抠进砖缝，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变得急促而痛苦。
“明凰！”沈昭脸上的笑容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取代！她立刻转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抵住楚明凰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腰，“你怎么了？别吓我！”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沈昭的心！楚明凰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汹涌的眩晕和痛苦清晰地传递过来，让她几乎也要跟着晕厥过去！
“让开！都让开！”
一声低沉的厉喝在嘈杂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劈开！青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两人身边。她一把扶住楚明凰另一侧的手臂，动作沉稳而有力，与沈昭合力，将楚明凰几乎虚脱的身体半抱半扶地支撑住。
“夫人，这边！”青鸾的声音带着紧绷的急切，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围因骚动而投来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她示意沈昭跟上，几乎是架着楚明凰，迅速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堆放着杂物的窄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青鸾迅速检查了一下楚明凰的状况，脸色凝重：“是眩晕，力竭了。必须立刻回去休息！”
楚明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紧闭着双眼，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汗水浸湿了鬓角，苍白的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连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
沈昭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看着楚明凰痛苦的样子，看着那颗滚落在地、沾满尘土的糖葫芦，巨大的自责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楚明凰额角汹涌而出的冷汗，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懊悔：“对不起……明凰……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逛那么久……都是我不好……”
楚明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自责和温热的触碰。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被青鸾扶着的、微凉的手。
那手带着虚弱的颤抖，摸索着，最终，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覆在了沈昭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微凉的指尖，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坚定，轻轻收拢，将沈昭的手连同她为自己拭汗的手，一起……紧紧地包裹在了自己微凉的掌心之中。
仿佛在无声地说：与你无关。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