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偏殿。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窗外，几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层层叠叠，如同堆砌的云霞，在微醺的春风里轻轻摇曳，洒落几片柔软的花瓣，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生机勃勃。
殿内，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春光格格不入的、凝固般的死寂。
暖融的烛火在角落无声燃烧，名贵的安神香在紫金博山炉中氤氲升腾，试图用奢靡的暖意填满每一个角落。然而，这精心营造的暖融，却无法驱散空气里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气候，而是源于殿宇深处那个倚在窗边的、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
沈昭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只松松裹着一件素色的春衫，外面随意搭着一条薄薄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衾。她赤着脚，一只脚踝微微屈起，搁在榻上，另一只脚则垂落榻沿，悬在半空。
脚踝上那圈细密的、錾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金链，随着她无意识的、极其轻微的晃动，发出几声细碎到几乎听不见的“叮铃…叮铃…”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回荡，不再有玄衣身影循声望来，不再有凤眸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兴味或占有。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将那点清泠的铃声衬得格外孤寂，如同被遗弃在荒野的、无人倾听的呜咽。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链子尽头那枚小巧玲珑的镂空银铃。指尖冰凉，动作迟缓而机械。目光落在窗外开得正盛、灼灼其华的海棠花上，眼神却是涣散的，空洞的，没有一丝光彩，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阳光透过窗格，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却照不进那双被灰暗笼罩的眼眸深处。
自从那日，在长信宫寝殿，被楚明凰那裹挟着冰冷排斥的掌风狠狠挥开，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龙榻立柱，又在剧痛和惊愕中被那双燃烧着冰焰、充满混乱暴戾的凤眸锁定，最终被那比冰刀更锋利的“滚出去”三个字彻底驱逐之后…沈昭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碎了所有支撑的筋骨，彻底沉寂了下来。
心口那块被剜去的地方，空落落的，只剩下冰冷的穿堂风，呼啸着灌进来，冻僵了所有的知觉。
委屈？失落？恐惧？茫然？
所有汹涌的情绪，在那极致的冰冷和彻底的驱逐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从内到外，彻底淹没。
她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小心翼翼地端茶递水。不再用带着钩子的软语试探。不再奢望从那张冰封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只是待在这被“允许”的偏殿一隅，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精美的摆设。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的光影流转，听着脚踝金铃在死寂中徒劳的轻响，任由那心口的空洞，一点一点地扩大、蔓延。
脚步声。
沉稳、带着金属甲胄边缘轻微摩擦的冰冷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偏殿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昭空洞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了颤，随即又归于沉寂。她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那脚步声与她无关。
青鸾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玄黑劲装，勾勒出矫健而冰冷的身形，腰间佩着从不离身的短刀。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衣物，料子轻薄柔软，颜色是春日里最娇嫩的鹅黄、浅碧、烟霞粉，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和蝶恋花图案，在殿内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是内务府新赶制出来的春衫。
青鸾的脚步停在离贵妃榻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榻上那个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单薄身影，看着那空洞望向窗外的侧脸，看着那无意识拨弄着脚踝金铃的、透着无尽落寞的手指，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
她沉默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
青鸾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便立刻无声退下。她站在原地，如同另一尊冰冷的雕塑，目光落在沈昭身上，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又似乎在艰难地做着某种决定。偏殿的空气，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停顿，而变得更加凝滞。
沈昭依旧没有回头。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指尖依旧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那枚小小的银铃，发出细弱蚊呐的轻响。
良久。
一个冰冷无波、却比平日低沉沙哑了几分的女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王妃。”
沈昭拨弄银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但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青鸾的目光扫过沈昭苍白脆弱的侧颈线条，落在她那只悬在榻沿、微微晃动的赤足上。那脚踝纤细，被金链束缚的地方，皮肤依旧白皙，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一道淡淡的红痕——是那日被骤然拉扯留下的印记。
青鸾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她向前走了半步，距离沈昭更近了些。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她作为暗卫首领应保持的、对“王妃”的疏离界限。
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种刻意压制的、几乎只剩气音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王妃…陛下她…”
青鸾罕见地停顿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又像是在对抗某种根植于骨髓的忠诚枷锁。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偏殿的每一个角落，确认绝对安全后，才用那低得几乎只剩气息的声音，艰难地继续：
“…最近…命影卫秘密搜集了许多…上古禁术的典籍和残卷。” 她吐出“禁术”二字时，声音带着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敬畏和寒意。
沈昭空洞的眸子，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长睫如同被惊动的蝶翼，再次微微颤抖。拨弄银铃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但那空洞，依旧占据着她的眼眸。
青鸾的视线紧紧锁着沈昭的侧脸，捕捉着她这极其微弱的反应，继续用那低不可闻的气音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尤其是一些…早已被前朝列为禁忌、封存销毁、甚至提及其名讳都会被处以极刑的…”
她再次停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她巨大的心力才能说出口。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里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忧虑，那忧虑如此浓重，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冰冷面具：
“影卫回报…陛下查阅的重点…似乎…”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流震动，“…与‘逆天改命’、‘以命续魂’…有关。”
“逆天改命”！
“以命续魂”！
这八个字，如同裹挟着万钧雷霆的灭世符咒，带着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劈进了沈昭那一片死寂麻木的脑海深处！
“轰——！！！”
沈昭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那空洞的眼眸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填满！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而骤然缩成了针尖！
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猛地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弹了起来！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寸寸地扭过头！
动作之大，带动了脚踝上的金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脆响！那枚被她无意识拨弄的银铃，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晃动起来，“叮铃铃”的声响急促而尖锐，如同垂死的悲鸣！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青鸾那张写满了凝重与忧虑的脸上！嘴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什…什么？！”
青鸾看着沈昭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灭顶的惊涛骇浪，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那深重的忧虑压过。她迎着沈昭惊骇欲绝的目光，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用那低哑到极致的气音，一字一顿地、如同在沈昭心口钉下最后一根楔子：
“陛下她…在准备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
“危险”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感。
沈昭如遭雷击！
整个身体瞬间僵直如冰雕！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凝固、倒流！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将她整个人都冻得无法动弹！
“逆天改命”…“以命续魂”…
青鸾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昭脑海中那扇被恐惧死死封锁的记忆之门！
那些被刻意遗忘、却又如同梦魇般缠绕的碎片，带着冰冷的、血腥的气息，疯狂地涌了出来！
天牢外，青鸾带回的、穿透厚重石门传来的低语：“血祭…心尖…引魂…天道枷锁…弑天…”
楚明凰密室中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嘶吼与器物粉碎的巨响！
脑海中，系统那带着惊恐电流杂音的警告：【关键…信息…触发…“血祭”…核心…关联…“弑天”…警告…危险…极…度…危…险…】
还有系统被强行抹杀前那破碎的、带着无尽恐惧的遗言：【逃…它…在…看…】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低语！所有的警告！
在这一刻，被青鸾口中这“逆天改命”、“以命续魂”八个字，如同最恐怖的粘合剂，瞬间串联、拼凑、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肝胆俱裂的真相！
“血祭”…“心尖血”…“引魂”…
那所谓的“药引”…那被献祭的“命”…是谁的？！
那要被强行“续”上的、从天道枷锁中“引”回的“魂”…又是谁的？！
一个清晰得如同淬血冰刃的答案，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开了沈昭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楚明凰…要用她自己的命…去换…沈昭的命？！或者说…换回沈昭这具身体里…那个本不该存在的、属于“异世”的魂？！
为了…对抗那所谓的“天道枷锁”？为了完成那指向苍穹的“弑天”？！
所以…她才会突然疏远！所以…她才会用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方式将她推开！所以…她宁愿忍受着那反复撕裂的箭伤，也要疯狂地查阅那些禁忌的、危险的禁术残卷！她不是在防备沈昭！她是在…切割！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用最决绝的姿态，将她推开危险的漩涡中心？！用她自己的命…铺一条让沈昭活下去的路？！
“不…不…不可能…” 沈昭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她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恐怖得让她灵魂都在尖叫的念头！
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如同浸泡在万年寒潭之中！那股寒意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冻得她牙齿都在疯狂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碰撞声！
心口那块巨大的空洞，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猛烈的剧痛狠狠攫住！那不再是单纯的委屈或失落，而是混杂了极致的恐惧、被真相撕裂的剧痛、以及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焚烧殆尽的…心疼！
为了她？为了她这个异世而来的、被诅咒的“棋子”？值得吗？！
“陛下…她…” 沈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的颤音，她死死抓住锦衾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她到底…想做什么？！青鸾！告诉我！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眼神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祈求，死死地盯着青鸾，仿佛要从她口中得到最后的确认，又像是希望她能否定那可怕的猜测。
青鸾看着沈昭瞬间褪尽血色、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灭顶的惊涛骇浪和撕裂般的痛苦，那张冰封的脸上也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眼中深重的忧虑几乎要化为实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
“哐当！”
偏殿外，通往主殿的回廊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像是什么沉重的箱子或柜子被碰倒了！
这声音在死寂的帝宫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青鸾的脸色瞬间剧变！那深重的忧虑瞬间被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惊惧取代！她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瞬间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右手已经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那声音…来自长信宫深处，陛下所在的方向！
沈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那灭顶的恐惧和混乱被这变故强行打断，她惊恐地循着青鸾的目光望去，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发生了什么事？！
楚明凰？！她…她怎么样了？！
青鸾再顾不上说话。她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沈昭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警告、忧虑、以及一丝…无能为力的沉重。然后，她如同融入暗影的鬼魅，身形一晃，便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声而迅疾地掠去！只留下冰冷的空气被急速划破的微弱气流。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沈昭一人。
死寂。
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中，只剩下沈昭自己那狂乱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脚踝金链因她剧烈颤抖而发出的、细碎压抑的呜咽。
她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如同置身于无间地狱。青鸾最后那一眼，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声响，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戳进了她刚刚被恐怖真相撕裂的心口！
楚明凰…你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