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出院的日子,天气是少有的晴朗。阳光透过医院走廊巨大的玻璃窗,泼洒下大片大片的暖金色,映得墙壁亮得晃眼。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连带着走廊里推着轮床的护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可这份暖意,却一丝一毫也透不进陈默的心底。
他沉默地跟在杨雪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个影子。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里面塞满了杨雪住院期间的衣物、洗漱用品,还有最后几天没吃完的各种昂贵营养品。包很沉,勒得他刚拆线不久、还隐隐作痛的腰背一阵阵发紧,额角也渗出细密的虚汗。但他只是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杨雪走在前面。她穿着出院前王艳特意送来的簇新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形纤细。阳光落在她脸上,那张曾被病痛折磨得苍白脱形的脸,如今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点娇弱的美感。她微微仰着头,步履轻盈,享受着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有对她美貌的欣赏,也有对她能“奇迹般”康复的惊叹。
“小雪,慢点走,刚出院,别累着。”李金花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儿身边,小心翼翼地虚扶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仿佛杨雪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娃娃。她眼角余光瞥到后面拎着沉重行李、脸色苍白的陈默,非但没有半分心疼,反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轻蔑。
杨建国走在最外侧,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旧军装熨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场却无声地弥漫开来,偶尔看向杨雪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所有物般的满意。杨伟和王艳落在最后面,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王艳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住院大楼。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暖意融融。杨雪在门口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脸上露出一个久违的、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
“终于出来了。”她轻声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解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某种奢华的向往。这医院,这消毒水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因陈默倾家荡产而带来的沉重感,她早就受够了。
“是啊!我的宝贝雪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的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李金花立刻接话,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喜悦,仿佛杨雪的康复是她一手缔造的奇迹。
杨建国也难得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嗯!出院了就好!以后更要爱惜身体!”这话听着像关心,却更像一种命令式的宣告。
杨雪笑了笑,目光随意地扫过身后。当看到陈默提着行李,脸色比在医院时还要难看几分,额头上全是虚汗,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时,她秀气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丝轻蹙很快被一种混合着不耐和嫌弃的情绪取代。她没说什么,只是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车呢?”她问,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催促。
“这儿呢这儿呢!”杨伟立刻从旁边开过来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王艳抢先一步拉开副驾驶的门,殷勤地扶着杨雪坐进去,嘴里还念叨着:“小雪姐坐前面,宽敞点,舒服!”
陈默沉默地将行李塞进后备箱。关上后备箱盖时,腰背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扶着冰冷的车盖缓了好几秒,才勉强直起身。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没人问他一句累不累,痛不痛。
他拉开后排车门,正要坐进去。李金花却已经麻利地挤了进去,占据了靠窗的位置,杨建国则稳稳坐在了中间。后排只剩下一个狭窄的、紧挨着杨建国军装的角落。
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那个逼仄的空间,看着杨建国那不容置疑的坐姿,看着李金花扭过头去刻意回避的目光。最终,他还是沉默地、几乎是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车门关上,空间瞬间变得极其压抑。杨建国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陈默身上消毒水混合着汗味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他尽量缩着身体,避免碰到旁边的岳父,腰背的疼痛在狭窄空间的压迫下更加清晰。
车子启动,驶离医院。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杨雪坐在副驾,降下车窗,微风吹拂着她柔顺的长发,她惬意地眯着眼,享受着自由的空气。后排,陈默却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闷热的铁罐头里,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腰背的伤处,呼吸都变得困难。
“小雪啊,”李金花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带着刻意的轻松,“出院了,可得好好庆祝庆祝!晚上妈给你炖只老母鸡!好好补补元气!还有啊,你王姨听说你出院了,特意打电话来问呢,还说给你介绍个靠谱的老中医,调理身子最拿手!人家那诊金可不便宜,不过为了你,再贵也值当!”
“谢谢妈。”杨雪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甜意。
“对了,小伟!”杨建国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后排响起,震得陈默耳膜嗡嗡作响,“你那物流点的事,跟那几个朋友谈得怎么样了?启动资金还差多少?”
杨伟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瞥了陈默一眼,语气带着点烦躁和不耐:“还能怎么样?就差临门一脚了!场地都看好了,就差钱!现在这年头,没点硬货抵押,谁肯借钱?那几个家伙,都等着看咱能不能拿出钱来呢!要是再拖下去,这好位置就没了!妈的,急死个人!”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陈默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在工地和医院操劳,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指关节粗大变形。此刻,这双手正无意识地、死死地抠着膝盖上粗糙的工装裤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笔钱!那笔他豁出性命、抵押了祖宅换来的钱!他们还在惦记!甚至在他刚出院、连气都喘不匀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提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车里杨雪身上飘来的淡淡香水味,杨建国浓重的烟草味,李金花聒噪的絮叨,杨伟的抱怨,王艳偶尔的低笑……所有的声音、气味都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太阳穴,搅得他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
车子终于开到了陈默和杨雪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楼下。逼仄的环境让杨建国和李金花同时皱起了眉头。
“这地方…能住人?”李金花小声嘀咕着,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杨雪看着熟悉的、爬满青苔的灰暗楼道口,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她推开车门,动作带着点矜持,似乎生怕这破旧的环境玷污了她的新裙子。
陈默沉默地、艰难地挪下车,打开后备箱拿行李。每一个弯腰的动作都牵扯着腰背的伤处,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杨建国和李金花象征性地在楼下站了站,说了几句“好好休息”、“改天来看你”的客套话,便催着杨伟开车走了。那辆桑塔纳一溜烟消失在巷口,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气。
楼道里只剩下陈默和杨雪,以及地上那两个沉重的行李包。
陈默深吸一口气,试图提起那两个包。手臂刚刚用力,腰背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杨雪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她没有伸手,甚至没有询问一句。她只是微微蹙着眉,看着陈默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冷汗,看着他颤抖着手臂艰难地、一点点将行李提起来。她的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不耐烦和一种…嫌弃他此刻狼狈的鄙夷。
“快点。”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命令口吻,在这昏暗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磨蹭什么?楼道里一股霉味,难闻死了。”
陈默的动作猛地一僵。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沉重的行李,看着脚下剥落的水泥台阶,听着杨雪那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身体和灵魂深处那剧烈的颤抖,咬着牙,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体和更沉重的心,将那两包行李,艰难地提上了楼。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家具和淡淡中药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杨雪站在门口,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她挑剔的目光扫过狭小客厅里略显陈旧的沙发、掉了漆的简易茶几,最终落在窗台上那盆因疏于照料而蔫头耷脑的绿萝上。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啧…”一声毫不掩饰的嫌弃从她鼻子里哼出。她抬脚,像是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用高跟鞋的鞋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口那双陈默穿旧了的拖鞋,这才侧身走了进去。
陈默提着沉重的行李,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腰背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服。他将行李放在客厅角落,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大口地喘着气。
杨雪却仿佛没看见他的痛苦。她径直走到窗边,皱着眉用力推开积了灰的窗户,让外面并不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一些。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在她住院期间显得更加破败的家,眼神里的嫌弃越来越浓。
“这地方…真是住一天都嫌憋屈。”她低声抱怨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里。她走到沙发前,却没有坐下,而是用指尖嫌弃地抹了一下扶手,看着指腹上沾到的薄灰,秀眉蹙得更紧。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剧烈的眩晕感。杨雪的抱怨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但他已经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现在只想躺下,哪怕只是在地上躺一会儿。
就在这时,杨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灰尘和汗渍的旧工装外套上。那外套是他在工地上常穿的,出院时随便套上的,在医院几天蹭上了消毒水和药水,又提着行李一路奔波,此刻显得又脏又皱。
杨雪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眼神里的嫌弃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
“陈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锐和厌恶,“你身上这什么味儿?!还有这衣服!又脏又旧!赶紧脱了去洗个澡!熏死人了!我刚出院,闻不得这些怪味!”
那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陈默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杨雪。她站在几步开外,穿着崭新的连衣裙,光鲜亮丽,像一株精心呵护的温室花朵,正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味道?衣服?”陈默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我…我刚提行李上来…腰…”他想解释,想告诉她他痛得快站不住了。
“我管你刚干什么!”杨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刻薄而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我现在闻不得这些!你赶紧去洗干净!别杵在这儿碍眼!看着就烦心!”她说着,还用手在鼻子前厌恶地扇了扇风,仿佛陈默身上散发着致命的毒气。
看着吧,陈默。杨雪心里冷笑。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所有的一切就该是我的垫脚石。你这身穷酸肮脏的样子,只配给我当擦鞋布!她享受着这种掌控和践踏的快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劫后余生”的价值,才能洗刷掉那段被病痛和“贫穷”笼罩的屈辱记忆。
陈默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杨雪那张写满厌恶和刻薄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比腰背的疼痛更甚百倍。他救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向狭小的卫生间。每走一步,腰背的剧痛都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一下,额头的冷汗滚滚而下。
卫生间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杨雪那冰冷的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水龙头滴答的漏水声。陈默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那团被屈辱和冰冷包裹的火焰。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就是这双手,签下了抵押祖宅的卖身契;就是这双手,在工地上扛起钢筋水泥;就是这双手,在病床边日夜守护…如今,却因为这双手沾染了灰尘和汗渍,因为这身救她时穿过的工装,就被她视为污秽,连靠近都成了“碍眼”。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深不见底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瓷砖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心寒而微微颤抖。卫生间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映照出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
外面客厅里,隐约传来杨雪打电话的声音,带着娇嗔和笑意:“…嗯,出院了,总算活过来了…这破地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等过几天,陪我逛街去呗?看上了一个包…”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隔着门板,一根根扎进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医院的催款单,像跗骨之蛆,从未停止过寄送。一张又一张,雪片般飞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那上面鲜红的“欠费”数字,如同一个个狰狞的烙印,烫在陈默的心上。
“默啊…”陈母把一张新送来的催款单轻轻放在陈默面前,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惶恐,“这…这又来了…医院说…再不交…就要停药了…”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陈默的目光落在单据上那串刺目的数字上,瞳孔猛地一缩。他沉默地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何尝不知道停药意味着什么?杨雪的病只是暂时控制住,后续的康复治疗、昂贵的免疫抑制剂、定期的复查…哪一样都不能停!停了,那场倾家荡产、差点搭上性命的豪赌,就彻底成了笑话!杨家那群吸血鬼,更会以此为由,将他生吞活剥!
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腰背处的旧伤也在这沉重的压力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
“妈,别急。”陈默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在安抚母亲,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钱…我来想办法。”他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腰伤,眉头痛苦地皱了一下。
办法?还有什么办法?亲戚朋友早已借遍,张磊那里更是山穷水尽。疤脸强的新合同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抵押祖宅的耻辱还灼烧着他的灵魂。他还能去哪里“想办法”?
陈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本卷了边的《建筑行业特种作业资格名录》上。那本书,是他当年刚入行时买的,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种高危但薪酬相对较高的工种。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需要翻看这些,他一直安于那份相对安稳但收入微薄的质检员工作。
他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书页因为久未翻动而有些粘连,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油墨味。他粗糙的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书页,目光在那些带着死亡气息的名词上缓缓移动:高空清洗、密闭空间检测、化工厂管线维护、矿下安全评估…每一项后面标注的“高风险”、“极高危”字样,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矿下安全检测”那一页。上面的薪酬数字,比其他工种高出一大截,但那鲜红的骷髅头警示标志,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矿井…黑暗、潮湿、随时可能坍塌的岩壁,致命的瓦斯,防不胜防的透水…那是一个吞噬生命的巨口。
陈默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还残留着手术后未愈的隐痛。去那种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简直是找死!
可是…钱…药…杨雪不能停药…疤脸强的利息在滚…杨家的贪婪在膨胀…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杨雪那张苍白美丽却写满嫌弃的脸,闪过母亲惶恐无助的眼神,闪过那份抵押祖宅的合同,闪过杨建国拍在他肩头那沉重而充满占有欲的手掌…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近乎自毁的狠厉,猛地冲上心头!
他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即将奔赴刑场般的决绝。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喂?赵工吗?我…陈默…对…听说…你们那边…还缺矿下检测的人手?”他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嗯…我…我能干…对…明天就能去…高危津贴…我知道…没事…我扛得住…”
挂断电话,陈默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抓住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路。那是用残存的生命力去换取微薄的、沾满血污的钞票。但他没有退路了。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只有这条通往黑暗地心的不归路。
几天后,城郊,废弃矿坑改造的临时检测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岩石和腐朽木头的阴冷气息。巨大的矿坑入口像一个怪兽张开的巨口,深不见底,透出令人心悸的寒意。坑口边缘散乱地堆放着锈迹斑斑的废弃矿车和断裂的轨道,几台发出巨大轰鸣的柴油发电机在远处喷吐着黑烟。
陈默穿着厚重的、沾满泥污的连体防护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安全帽,帽灯的光线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有些微弱。他正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摇摇晃晃的检测平台边缘,探出半个身子,用手中的仪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下方一处岩壁的应力数据。腰背处的旧伤在防护服的束缚和这别扭的姿势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划出几道泥痕。
“陈工!这边!这边裂缝好像又扩大了!”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脸上被粉尘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年轻技术员在不远处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矿坑里带着回音,显得异常紧张。
陈默咬着牙,忍着剧痛,艰难地挪动脚步走过去。脚下的木板平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凑到那技术员指着的岩壁裂缝处,将检测仪的探头小心地伸进去。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显示着不祥的应力值。
“记录,d区7号点,应力值超标,裂缝有持续扩张趋势,建议立即暂停下方作业,进行加固支护。”陈默的声音透过防护口罩,显得沉闷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妈的!又要停工!”旁边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像是工头模样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脸的不耐烦,“工期本来就紧!加固?哪来的时间?哪来的钱?陈工,你再仔细看看?会不会是仪器误差?”
陈默抬起头,安全帽帽檐下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锐利冰冷:“李工,仪器误差不会超过5%。这处岩层结构本就脆弱,昨天的小范围塌方已经证明了。现在应力值还在上升,随时可能发生更大面积的垮塌。下面是三个工人的作业面。要钱,还是要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那李工被陈默冰冷的眼神和毫不客气的话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变,最终悻悻地骂了一句,拿起对讲机吼道:“下面d区的!都他妈给老子撤上来!停工加固!”
警报解除,但紧张的气氛并未消散。陈默扶着冰冷的岩壁,慢慢直起腰,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旁边的年轻技术员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陈工!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技术员的声音带着担忧。陈默这些天不要命的工作状态,他们都看在眼里。
“没事…老毛病了。”陈默摆摆手,推开技术员的手,声音沙哑,“继续下一个点。”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更深处、更幽暗的检测区域。矿坑深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帽灯的光柱在湿滑的岩壁和嶙峋的怪石间晃动,切割出诡异的阴影。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浓重的粉尘和若有若无的、类似臭鸡蛋的硫磺味——那是瓦斯泄露的微弱前兆。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碎石和湿滑的泥泞。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在湿滑的斜坡上稳住身体,对陈默的腰背都是酷刑般的折磨。汗水早已浸透了防护服内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防护口罩让他呼吸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粉尘味,刺激着喉咙,引发一阵阵压抑的咳嗽。
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像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极限。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有好几次,在湿滑的斜坡上,他都差点失足滑落深不见底的矿坑。每一次,都是靠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死死抠住冰冷的岩石,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靠在一块冰冷的、渗着水珠的巨大岩石后面,短暂地喘息。摘下防护口罩,大口地吸入几口虽然依旧浑浊但相对“新鲜”的空气。冰冷的岩壁透过湿透的防护服传来刺骨的寒意。他颤抖着手,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被塑料薄膜仔细地包裹着。昏黄的灯光下,照片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清是杨雪。那是她生病前拍的,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公园的樱花树下,笑得明媚灿烂,眼神清澈。那时的她,看向镜头的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依赖和温柔。
陈默布满泥污的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照片上杨雪的脸。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冰冷的塑料膜,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那双被疲惫、痛苦和绝望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温柔。
雪儿…他无声地默念着,仿佛这个名字是支撑他不倒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你…都值得…只要你好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这点苦…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照片上杨雪明媚的笑容,像一剂虚幻的强心针,短暂地麻痹了身体和灵魂深处的剧痛。他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那笑容刻进骨子里。腰背的伤,矿下的危险,高利贷的逼迫,杨家的贪婪…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张小小的照片隔绝在外。
只要她好好的…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执念,这个支撑他坠入地狱也要爬回来的执念。他自动屏蔽了杨雪出院后的冷漠、刻薄和嫌弃,只固执地抓住记忆中那个樱花树下、对着他笑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从矿坑深处传来,伴随着细小的碎石簌簌落下!
“小心!上面有松动!”远处传来技术员惊恐的喊叫!
陈默猛地惊醒!几乎是本能地,他将照片飞快地塞回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同时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旁边扑倒!
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石块,裹挟着泥沙,擦着他的安全帽边缘呼啸着砸落在他刚才靠坐的位置!“轰”的一声闷响,碎石四溅!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默的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死亡的阴影,刚才离他只有几厘米!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胸前的防护服。怀里的照片隔着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的心脏,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泥水,眼神里那片刻的温柔眷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矿坑深处般的冰冷和麻木。他捡起掉落的检测仪,对着惊魂未定跑过来的技术员,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
“记录,F区顶部岩层局部失稳,落石风险高。建议…立即疏散该区域,进行爆破排险…”
帽灯的光柱扫过刚才落石的位置,那里只留下一个狰狞的坑洞和散落的碎石,如同命运无声的嘲讽。陈默转身,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拄着检测仪当拐杖,一步步走向更黑暗、更危险的矿坑深处。怀里的照片冰冷地贴着皮肉,那点虚幻的暖意,早已被矿坑的阴冷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