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目视前方,回答道:“郭和平这人,说好听点是稳重,说难听点就是有些守成有余魄力不足。红卫厂走到今天这地步,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对厂子有感情,但早就无力回天了,所以我不需要说服他,只需要告诉他徐局的决定跟最终的结果,然后就静等着流言发酵,人心浮动,他自然就坚持不住了。”
顿了顿,陈默又道:“他现在,只是还有希望,他寄希望于上面能批款救厂,我们直接把这条路给他赌死了……人在绝望之下,是很容易放弃的。”
陈默上辈子,毕竟是靠赌博发家致富的,论拿捏人心,他算是行家。
郭和平现在基本上就算是穷途末路了。
还用想跟他怎么说?
直接把答案告诉他,把希望给掐灭,自然而然他就想赶紧脱手了。
更何况,陈默从没打算留下这位老厂长。
从利益和管理角度考量,厂里留着一位尚有威望的老领导,对他后续推行自己的那套方案,无疑是种掣肘。
既然不准备留用,那也就没必要在前期浪费精力与他虚与委蛇,进行无谓的扯皮。
红卫棉纺厂,厂区门口仍旧很冷清。
传达室的老头看到这个小汽车又来了,倒是没敢多拦,问明是找郭厂长后,就放行了。
敲门进到郭和平的办公室时,郭和平正对着桌上的一堆进货清单发愁,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见到陆思源和陈默带着个陌生的年轻人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赶忙起身。
“陆同志,陈同志。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请坐。”郭和平热情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望。
陈默也没多客套,先介绍了一下李向东,然后开门见山:“郭厂长,我们刚从轻工局徐局那儿过来。关于红卫厂下一步的安排,徐局有了初步的想法,涉及到职工安置问题,可能需要你这边配合执行。”
郭和平一听徐局和职工安置,心里就咯噔一下。
原本,他还想着,徐局能够搞定眼前这几个小伙子。
让他们先把拖欠职工的工资结了,他可以退位让贤,但是听着意思,事情可能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乐观。
“郭厂长,”陈默没有绕弯子,直接给出了那个残酷的答案,“我们与徐局深入商讨过,目前的红卫棉纺厂,绝对不可能再养得起一千三百多号职工了。徐局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出面,鼓励动员一部分职工,主动申请转岗。”
“转岗?”郭和平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陈默,又看看陆思源,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啥意思?往哪儿转岗?现在哪个厂子还能接收我们这么多人?”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显得有些苍老和落寞的中年男人,语气依旧平静,带着一丝坦诚:“转岗的具体职位不确定,需要根据社会的实际需求来定。一部分可能协调到铁路部门做些辅助工作,另一部分……可能会转向街道组织的便民服务类岗位。”
后面的话,无需说得太透,心照不宣。
郭和平彻底明白了,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激动,脸涨得有些发红,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便民服务?那不就是去摆茶摊、看车棚、打零工吗?!这跟让他们下岗有什么区别?!你让这些端了十几年铁饭碗的职工,转过头去干那些朝不保夕的活儿?这……这让我怎么跟工人们开这个口?!”
陈默并没有被郭和平激动的情绪所影响,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对方。
“郭厂长,这是轻工局的决定。换句话说,红卫棉纺厂,上面不会在批款救厂了。如果你们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扭亏为盈,那么接下来,就不仅仅是拖欠三个月工资的问题了。厂子每多存在一天,都在增加亏损。”
“再过几个月,拖欠的工资可能就是半年,甚至更久。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想,也未必有能力再来承担这笔巨大的费用了。棉纺厂的最终结局,只能是破产清算。把厂里这些老旧的设备全都卖了,恐怕都抵不上拖欠的工资总额!而且,真到了那一步,郭厂长你觉得,全厂职工的下场,会比现在主动选择转岗更好吗?至少现在,他们还能掌握一点主动权,还能拿回被拖欠的工资,体面地离开。”
陈默的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郭和平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面对这个血淋淋的现实。
总想着依靠组织,让国家批款来救厂,继续在养着厂里的职工。
此刻这些幻想,被陈默毫不留情地揭开,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
看着失魂落魄的郭和平,陈默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说了最后的安排:“现在主动选择转岗的职工,我会负责当场结清所有被拖欠的工资。我知道这个局面让你很难接受,我给你时间消化。三天后,向东同志会代表我们,在厂里设一个点,正式接受职工的自愿转岗申请,现场核对,现场发放工资。郭厂长,你好好考虑清楚。”
说完,陈默不再多言,对陆思源和李向东使了个眼色,转身就向办公室外走去。
他没有等待郭和平的回应,因为此刻的郭和平,需要的是独自面对现实的时间。
陆思源故意落后了半步,走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郭和平身边,压低声音,看似好意地提醒道:“郭厂长,话我说到位,这真不是我们的主意,是上面的意思。你要是实在觉得没法接受,心里不踏实,不妨……亲自去轻工局找徐局再问问聊聊?”说完,他还象征性地拍了拍郭和平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才快步跟上陈默。
陆思源留下这句话,自然是故意的。
这坏人不能全由他们来当,虽然主意是他们出的。
但徐局也别想躲在后面,一点责任都不承担。
让郭和平这个“苦主”去轻工局闹一闹、讨个“说法”,这事儿就等于在那里过了明路,板上钉钉了。
到时候,徐局再想反悔或者耍花样,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儿,陆思源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些老狐狸,真当他们好糊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