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来了!”
老村长嘶哑的喊声像炸雷般劈在场院上空。前一刻还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瞬间如沸水里的蚂蚁般炸开。竹凳马扎被撞得稀里哗啦,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骂搅成一团,无数黑影朝着四面八方窜逃,扬起的尘土裹着玉米须在暮色里翻涌。
许大茂正猫腰往放映机里塞胶片,冰凉的金属片夹硌得指尖发麻。他下意识抬头,只见村口土路上腾起一团黄尘,六七个骑马的黑影破尘而来,马鞍上晃荡的刀鞘在残阳下闪着冷光。为首那人敞着黑棉袄,露出油亮的皮背心,枪管斜挎在肩头,活像戏文里劫法场的山大王。
“跑啊!”不知谁狠命推了他一把,许大茂一个趔趄撞在机器上,额头磕出个青包。他看见老村长连滚带爬地钻进麦秸垛,袖章都跑掉了一只;抱孩子的妇人把娃往男人脖子上一搁,拎着裙摆就往玉米地钻,布鞋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
“师傅!”许大茂扯着嗓子喊,扭头却见高大平已将自行车横在身前,正手忙脚乱地解后座捆着的竹筐。老师傅脸色煞白,手指哆嗦着解不开麻绳,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掉在车梁上。
“慌什么!”高大平头也不抬,“把放映机装箱!这玩意儿比命值钱!”
许大茂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印,耳朵里全是“哒哒”的蹄声,像重锤敲在天灵盖上。他想骂娘,却发现嗓子眼里堵得发慌。那台放映机足有三十斤重,平时扛着走两步都费劲,这会儿让他抱着跑?
“师傅!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嗖”地擦着银幕架子飞过,木屑劈头盖脸砸下来。骑马的土匪已经到了场院边,其中一个络腮胡扯着公鸭嗓吆喝:“都他娘站住!再跑崩了你们!”
高大平猛地扔开麻绳,跨上自行车就蹬。链条“咯吱”响了两声,车子却纹丝不动——许大茂刚才捆竹筐时,特意把麻绳绕在了车辐条上。
“狗日的许大茂!”高大平回头看见他还傻站着,眼睛都红了,“还不快给老子解开!”
许大茂看着师傅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刚才收老母鸡和五花肉时,这老家伙笑得像朵菊花,这会儿却把他当垫背的。他慢悠悠蹲下身,手指在麻绳上磨蹭着,眼角余光瞥见土匪已经翻身下马,端着枪往这边走。
“师傅,”他忽然抬头,咧嘴一笑,“您看那边——”
高大平下意识转头,许大茂猛地拽住自行车后座,狠狠往后一拉。老师傅重心不稳,连人带车摔进旁边的粪坑,溅起的粪水糊了满脸。
“许大茂!”高大平在粪坑里扑腾,声音又腥又臭。
“师傅您保重!”许大茂挥了挥手,转身就往玉米地钻。他听见身后传来土匪的哄笑,还有高大平气急败坏的叫骂,但他头也不回。裤兜里的油纸包硌着大腿,那是刚才高大平塞给他的钱票,现在成了他跑路的盘缠。
玉米叶子刮在脸上像刀割,许大茂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跑了约莫半袋烟功夫,他才敢回头望——场院方向火光冲天,土匪正在烧银幕,映得半边天通红。隐约能听见高大平的叫骂声,夹杂着土匪的狂笑。
“活该!”许大茂啐了口唾沫,抹了把脸上的汗。他靠在一棵老玉米秆上喘粗气,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刚才要是真听了高大平的话去搬放映机,这会儿怕不是已经被土匪捆成粽子了。
他蹲下身,从裤兜里掏出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沓钱和粮票,还有几张工业券。许大茂数了数,足足有两百多块钱,够买半头猪了。他心里一阵狂喜,又有点发虚——这钱算是捡的,还是抢的?
正琢磨着,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许大茂吓得魂飞魄散,抄起旁边的玉米秆就准备搏斗,却见一个黑影捂着肚子爬了过来。
“大茂……是我……”
借着朦胧的月光,许大茂看清了来人的脸——正是浑身沾满粪水的高大平。老师傅一条裤腿全是血,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刚才摔的。
“师傅?您怎么跑出来了?”许大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玉米秆攥得更紧了。
高大平喘着粗气,靠在玉米秆上:“别提了……那伙土匪抢了粮食就走,把我扔粪坑里了……”他看见许大茂手里的油纸包,眼睛顿时亮了,“大茂,你手里拿的是……”
许大茂连忙把油纸包塞进怀里:“没……没什么,师傅您伤得重,赶紧找地方歇歇吧。”
高大平盯着他的口袋,眼神变得复杂:“大茂啊,师徒一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师傅这腿怕是断了,得赶紧回城找大夫。”他说着,伸手想去拉许大茂,却被对方躲开了。
“师傅,”许大茂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冷冰冰的,“刚才在场上,您让我搬放映机的时候,咋没想到师徒一场呢?”
高大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叹了口气:“是师傅对不住你……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回城啊!”
许大茂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那点怨恨慢慢变成了鄙夷。这就是他一直巴结的师傅?平时人模狗样,关键时刻比兔子跑得还快,还想把徒弟当垫背的。
“回城?”许大茂冷笑一声,“师傅您忘了?自行车还在粪坑里泡着呢。”
高大平这才想起自行车,脸色更加难看:“那……那咱们走回去?”
“走回去?”许大茂指了指他的伤腿,“您这样能走多远?怕是没走到村口,狼就先把您叼走了。”
两人正僵持着,远处忽然传来狗叫声。高大平吓得一哆嗦:“是不是土匪又回来了?”
许大茂侧耳听了听:“不像,像是村里的狗。”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数出十块钱和两张粮票,塞给高大平:“师傅,这钱您拿着,找个村子借个板车,我就不陪您了。”
高大平看着那点钱,又看看许大茂怀里鼓鼓囊囊的油纸包,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大茂,你就给这么点?咱们师徒……”
“师傅,”许大茂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冷,“刚才要不是我拽了你那一下,您现在怕是跟放映机一起被土匪扛走了。这十块钱,够您雇个板车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您要是嫌少,就把刚才那筐鸡蛋和五花肉吐出来,我再给您加两块。”
高大平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地接过钱。他知道许大茂是铁了心不管他了,再纠缠下去也没好处。
“许大茂,”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许大茂耸耸肩,转身就走。他知道高大平回去肯定会报复,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怀里的油纸包沉甸甸的,像是揣着个热山芋。他得赶紧找条小路回城,把这烫手山芋藏起来。
走出玉米地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许大茂回头望了一眼,高大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晨雾里。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县城的方向快步走去。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却让他觉得格外清醒。
这趟下乡放电影,真是比看一场《智取威虎山》还惊险。他不仅见识了土匪的凶悍,还看透了师傅的真面目。不过也好,总算没把命搭进去,还赚了一笔“外快”。就是不知道娄晓娥见了这么多钱票,会不会夸他有本事?
想到娄晓娥,许大茂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嘴角忍不住上扬。至于高大平?就让他在乡下山沟里自生自灭吧,这种“师慈徒孝”的师傅,不要也罢。
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声,许大茂加快了脚步。他得赶在天亮前回到城里,把钱票藏好,再编个像样的理由——就说遇到土匪,设备丢了,师傅受伤了,自己九死一生才跑回来。嗯,这个理由听起来够惨,应该能过关。
晨曦中,许大茂的身影越走越远,身后的村庄和玉米地渐渐隐入薄雾。一场突如其来的匪患,不仅改变了他对师傅的看法,也让他对这个世道有了更深的认识——在这个年代,想活下去,不光得有眼力见,还得有狠心肠。而他许大茂,显然不缺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