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珏皱了皱眉,试探着开口:“你知道?”
肖九仪脚尖踢了踢水花,半晌后开口:“皇兄,你十九那年,母后派人将一丫鬟遣出东宫去,叫沁荷。我见过那女子,模样生得俊俏,人也机灵。她承君初恩,却未贪心痴缠,亦未诞下皇孙,母后叫她出宫,她便安安分分出了宫。”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原本低垂的眉眼抬起,她看着肖长珏有些愣怔的面孔,缓缓道:“但这不一样的,皇兄,沁荷……她同未来的谢氏,还有东宫之后妾室,不一样的。”
肖九仪的目光中也带着悲伤。
若不是肖长珏方才带着难言之隐的神情落在她眼中,她也断断想不到,身为储君的肖长珏竟然会对一介行房丫鬟留恋至此。
可肖九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肖长珏睫毛垂落下一片阴影,苦笑一声,他慢慢抬起头:“仪儿,你将皇兄,最为隐秘的心事,全部看透了。”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难言的苦涩,如同蒙蒙细雨,撞击在肖九仪心间。
她长出一口气,眼眶也泛红:“皇兄,肖世昌今年入了刑部,办了一桩大案,现有自割腿肉查起了国库虚空,正合父皇心意,一连夸了他好几天。皇兄,这朝堂之上,哪有个好相与的主儿?”
“皇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去争,不去抢,就是坐以待毙。”
肖九仪的鼻尖也发酸,上一世肖长珏被关进宗人府,整日被施加酷刑的样子在她脑中恶补。
她不能再允许肖世昌对皇兄有半分的谋算,这一世,她要让肖长珏赢。
肖长珏看着面前妹妹的身影,许久后怔忪地开口:“我知道,只是,我虽不喜肖世昌,但也并不想和他弄得鱼死网破。兄友弟恭的样子,父皇愿意看到。”
肖九仪心中急死了,她上前一步,语调恳切:“皇兄,你信我,肖世昌的野心大得很,你若是不与他争斗,太子之位,一定会让他夺走。你会败的!”
周遭环境突然安静下来,肖九仪也顿时觉察出自己的话音太过高昂。
肖长珏拍了拍她的头,话语温柔:“好啦,皇兄都听你的。那我们仪儿希望皇兄怎么做呢?”
肖九仪看着他的眼睛,板着脸严肃道:“皇兄,二皇子早早娶了妻纳了妾,只是这侧妃的位子还空着,若你一再拒婚,谢风盛不愿再等,将幺女嫁了二哥,可真是白白叫他捞了个大便宜。”
“是。”肖长珏这些天已经把轻重利害分析了无数遍,找不出任何拒婚的理由,只得摇头叹气。
肖九仪笑了笑,看着肖长珏的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无奈。
她开了开口,又止住,最后还是轻轻道:“皇兄,去找母后谈谈吧,母后也在惦记着,莫要再拒绝了。”
细雨微微,肖长珏抬起头。
太子,皇太子。
明堂之上,他想坐龙椅。
为了这个身份,为了活下去,他没有办法。
雨后初霁,赵皇后再次同肖长珏谈起纳妃一事。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东宫的鎏金香炉里飘出缕缕沉香。
赵皇后摩挲着手中和田玉镯,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轻声道:“过了重阳,你便二十有一了。莫说比你年长的二皇子,就是你二妹……肖望舒,今儿个这不是也出嫁前去吐蕃和亲了?”
她转头看向正在斟茶的肖长珏,凤钗垂下的珍珠在额前轻晃,“你父皇在这个年纪时,大皇子都会背诵《论语》了。”
肖长珏执壶的手腕微微一顿,茶汤在白玉盏中荡出细碎涟漪。
他垂眸将茶盏推到母亲跟前,玄色蟒纹袖口扫过案几上未批完的奏折:“儿臣今早才收到密报,二哥借着刑部秋审的名头,把陇西道的案子翻出来大做文章。”
肖长珏的指尖在檀木案几上叩出沉闷声响,“这时候往东宫添人,岂不是平白送个软肋给人拿捏?”
“糊涂!”赵皇后突然拍案,茶盏里溅出的水珠沾湿了绣着金凤的袖口。
见侍奉的嬷嬷要上前,她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待殿门合拢才压低声音:“你当那些言官近日为何总提选秀?谢风盛三番五次在早朝后留禀,真当是关心皇家子嗣?”
她拽住儿子腰间玉佩的穗子:“那是文官集体在试探储君的态度!”
殿外传来更漏声,肖长珏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银丝,喉结滚动了几下。
他何尝不明白,那谢家幺女谢嫣儿,去年及笄礼上的的翡翠头面,正是父皇命内务府特制的。
可是,他只要想到要在寝殿里安置个陌生人,心头便涌上说不清的烦躁。
“珏儿。”赵皇后忽然放柔了语调,从缠枝牡丹匣中取出一卷画轴,“这是嫣儿姑娘前些日子画的《雪梅图》,你父皇夸她有林下风致。”
画卷展开,清隽的墨迹旁题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肖长珏盯着那娟秀的字迹,眼前却浮现出十七岁时,跟在自己身边,眼神亮晶晶地说自己喜欢杏花的丫鬟。
他被自己这念头惹得苦笑一声,眼神中的黯然神伤一看便知。
“你可是...”赵皇后目光倏然锐利,保养得宜的指甲掐进他手腕,“心里装着谁家姑娘?教坊司的乐伎?还是……”话尾消失在意味深长的停顿里。
“儿臣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歇,哪有机会……”他出声辩解,摇了摇头,却见赵皇后从袖中抽出一封朱漆密函。
信笺展开,他半月出宫三次的记录赫然纸上。
窗外雨后风骤急,吹得菱花窗棂咯咯作响。
肖长珏望着飘落在奏折上的梧桐叶,忽然想起十九岁那年,沁荷染血的指尖拂过他脸颊的温度。
此刻回忆起来,仍觉被触碰的皮肤隐隐发烫。
“母后。”他忽然撩袍跪下,玉冠上垂下的缨穗扫过冰冷的地砖,“若儿臣说……确有难以启齿的缘由……”
赵皇后倒吸一口凉气,翡翠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声响。
她闭眼默诵了三遍心经,再开口时声音像淬了冰:“明日卯时,你父皇要在御书房见你。谢家姑娘的八字已经压在龙案上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惊起宫檐下一群灰鸽。
肖长珏望着它们掠过秋日的晴空,忽然很轻地笑了:“原来母后都知道,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