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挞曼到帝都的时间很长,长到萧烈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挞曼到帝都的时间也很短,短到封野现在转瞬就能忘记前一刻发生的事。
冬月初十,凯旋之师终于抵京。
百姓山呼海啸的声浪漫过朱漆城阙,太子萧颐率文武百官在御道尽头行三跪九叩大礼。绯色官袍连绵成片,在朔风中翻涌成赤色旋涡。
萧烈和封野乘御辇而入,垂下的帘幕掩去二人身形,也将众人窥探的视线尽数隔绝。
封野枕在萧烈大腿上,广袖云纹覆在眼睑,鼻尖抵着萧烈腰间的螭纹玉带正睡得香甜。
温热的呼吸透过锦缎打在萧烈皮肤,双臂紧紧抱着对方手臂的姿态,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封野的大脑已再度坍缩。
如今的他会攥着萧烈的衣袖讨要杏酪饴糖;会蹭着萧烈颈窝,听那些讲过千百遍的征战旧事……唯有攀上脖颈的热吻依旧滚烫,环抱萧烈腰肢的力度,仍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执妄。
这份依恋比往日更甚,可瞳仁里沉淀的帝王威仪,正随时间推移一粒粒坠入永夜。
萧烈抬手抚过男人鬓角,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爱人的睡颜。在帘帐漏进的一缕残阳里,眼底的悲怆与不舍酿成琥珀深海,无声漫过胸腔,他在窒息里呼出一口濒死的喘息。
这种不可逆的绝望再一次将他淹没。
守一真人踏着第三日的晨钟入宫。
鎏金缠枝香炉吐出最后一线青烟时,道长收回搭脉的指尖。
萧烈喉间鲠着未敢吞咽的呼吸,等来如刀的判词:
“他只剩下不足一月的时间。”
守一真人的话直白又残忍,像一柄利刃直插入萧烈心脏,
“待识海归一,则命消魂散。”
萧烈面色一瞬间灰白如纸,锦袍下的胫骨撞上紫檀脚踏,金线蟠螭在震颤中晃出重影:
“当真……再无转圜?”
“异世游魂当归其位。”
守一拂尘扫过何德胜颤抖的肩头,鹤目洞穿血色晨阳,
“汝亦然。如何来,如何去。”
萧烈踉跄扶住鎏金凭几,金丝蟒袍下的脊骨寸寸发凉。他望向榻上沉睡的男人,在这种极致的哀恸里,突然冷静下来:
“道长可有办法将景皇的寿命延长至两月后?”
嗓音在晨阳里显得飘渺,雕花棂格将天光裁成碎琉璃。他凝望封野的眉梢,目光里淬着将熄的星火,
“朕和皇夫……还未举行昏礼。”
守一真人顿了顿:“至多四十日。”
“足矣。”
守一真人离开后,殿内陷入漫长涔寂,直到榻上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
“萧烈。”
封野从云锦被里探出手,发顶翘起一撮呆毛,迷茫扬起的脸庞如初生幼鹿,
“孤饿了。”
他从彻底失忆起,便只称呼萧烈的全名。大抵是怕忘了这个名字,袖中时刻揣着的小册子内页,密密麻麻写满‘萧烈’二字。
他在用墨迹将这个名字刻进骨髓。
萧烈睫羽微颤,恍然从思绪中抽离,眨了眨涩胀的眼,在走到封野面前时,眸光已化作温柔春水。
“阿野想吃什么?”他替封野披上外衫,“朕即刻传膳。”
封野环住萧烈的脖颈,在他脸颊落下个响亮的吻:
“想要萧烈亲手烹的。”
他像只寻着暖源的幼兽,将脸埋进萧烈颈窝轻蹭,眷恋地嗅他身上的味道,
“萧烈煮的,孤都喜欢。想一辈子待在萧烈身边。”
喉结急促滚动,萧烈闭目咽下喉间苦涩:
“……好。”
指尖抚过怀中人的脊背——这具身体正在被时空裂隙蚕食,像沙漏里簌簌流逝的银砂,
“那阿野在这里稍待,朕去去便回。”
朱门轻掩的刹那,萧烈的眼泪再忍不住奔涌而出。何德胜跟在身后,也沉默地拭过浑浊眼角。
“何爷爷。”萧烈深吸一口气,漫天星子落进他幽深的眸,“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鲛绡帷幔,暗格中的紫檀锦匣泛着冷光。
萧烈托起木匣,郑重朝何德胜躬身一拜:
“何爷爷,还请您再造一道时空之门。”
沙哑嗓音透着决绝,一年前,封野求造时空之门的光景历历在目。
而这一次,封野只能独行。
何德胜打开锦匣,里面躺着的果然是当初带他们过来的那块奇石。灰扑扑的外表,除了小一圈,其余没有任何变化。
何德胜望着萧烈挺直的脊梁,隐约有个猜测,浑浊的眼瞳再度泛起湿意:
“那你……”
果然,萧烈牵了牵嘴角,笑意凝在眼底,苦涩却溢满胸腔:
“我只能待在这里。”
他不是那个时空的人。若过去现代,他会再度面临死亡。
封野不可能看着他死。
同样的,他也无法眼睁睁让封野在这个时空消逝。
他们终究是两个时空的人。
只要……只要对方健康……就够了……
何德胜没再说什么。
这是个死局,没人能逆转。在天意面前,人类渺小的如同一粒沙。
当夜,何德胜抱着石头开始研制时空之门,礼部尚书捧着祖制差点哭晕在玉阶。
帝王朱批的婚期诏书雷霆般降落,六部瞬时忙如织金梭——工部匠人凿碎太液池冰,丹陛石连夜开凿双龙戏珠纹,金丝楠木梁上悬起三十六对鎏金缠枝莲灯;
户部郎官举烛清点库银,八百里加急文书蹚过雪夜,江南织造局的云锦裹着寒梅香飞溅入京;
兵部连夜调遣三千禁军操演仪仗,玄铁重甲撞碎宫墙薄雪;刑部老尚书执狼毫推敲典仪,墨汁滴漏染黑三寸白须;
吏部文选司掌案们提着琉璃灯,在浩如烟海的牒谱中遴选女官,绢纱屏风后飘出零落的更鼓声;
礼部十二位鸿胪寺卿围坐明堂,老臣们捧着《周礼》与《天官书》在雪地里吵嚷,忽见掌印太监拎着滴血尚方剑掠过檐角,霎时鸦雀无声。
最终典仪定下日月同辉之制:玄纁二色婚服各绣二十八宿,玉辂并驾时需踏碎阴阳鱼镜,合卺酒要盛在剖成两半的螭纹玉玺中。
景昭元年腊月廿五,双帝大婚如期举行。
九重宫阙次第洞开,九十九盏鎏金缠枝灯将飞雪溶作漫天金箔。
萧烈踏碎玉阶霜华而来,十二章纹玄纁冕服迤逦三丈,蹀躞玉带束出劲瘦腰线,流云般的广袖在雪光里绽开艳丽图腾,眉间朱砂灼破暮色时,一张浸透胭脂冷香的绝美容颜,将三千里星河月色都淬成了惊鸿一瞥。
守在门口的礼官捧着金册正要开口,被萧烈抬手制止。
萧烈推开双华殿门,殿内炭盆烧着银丝炭,铜镜冷光里映出封野乖巧的模样。七八个宫娥围着他更衣,礼官嬷嬷握着犀角梳念祝词:“一梳举案齐眉——”
“二梳……”老嬷嬷声音卡在喉间,骤然从铜镜里瞥见萧帝玄金婚服上的盘龙利爪。
“朕来。”
沉水香随风漫过鎏金屏风,宫娥们扑簌簌跪成一片。
萧烈拿过梳妆案上的犀角梳,宫人们劝阻的话还未出口,已迎来帝王的斥退令:
“都退下。”
宫人们退出去,封野惊喜转过身:
“萧烈,你怎么来了?嬷嬷们说成婚前不能见……”
话语停在半空,他在看清萧烈面容的瞬间呆愣原地,惊愕地张着嘴巴,澄澈的瞳孔里漾着星河般的惊艳,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老婆,你今天真好看。”
萧烈握着木梳的手猛然收紧,喉结滚动着挤出半句哽咽:
“你……叫我什么?”
“老婆啊。”
封野站起身,金银丝绣的星宿在烛光中流转,高挑身型垂下的阴影罩住萧烈的眉眼。
有那么一瞬,萧烈甚至以为他恢复了神智,直到对上一双懵懂似雾的眼瞳。
“诸葛大人说的啊。”
封野把玩着萧烈的玉带钩,像得了新奇玩具般缠绕指尖,
“他说我以前就是这么叫你的。还说成婚了,就要改称呼。”
“萧烈,是这样吗?”
天真的话语打破萧烈的希冀,他喉间泛起铁锈味,咽下的哽咽带出颤音:
“那、老婆来帮老公梳头,好吗?”
“谢谢老婆。”
铜镜里映出封野天真的笑容,萧烈执起木梳,没入封野垂落腰际的墨发:
“一梳红线牵,良辰美景共婵娟。”
“二梳同心结,举案齐眉并蒂莲……”
梳齿划过发梢时簌簌作响,鎏金梳背上凸起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
封野突然抓住萧烈的手腕,从袖中掏出皱巴巴的小册子:
“萧烈教的,要记下来。”
萧烈猛地俯身,滚烫的泪砸碎在龙凤呈祥的衣摆,在封野回头的刹那,一滴泪恰落在他颊边。
封野伸出舌头舔去咸涩液体,不解地仰起脸:
“萧烈,你的泪怎么是苦的?”
恍乎意识到什么,他忙扯过袖口替萧烈擦眼泪,
“萧烈,你怎么哭了?你别哭……是不是我又说错了什么?”
他快速拿过小册子,翻得乱七八糟,
“是不是我又忘记了什么?你别哭,我看看……我看看……”
“没有,我只是高兴……”
萧烈用力抱住封野,眼泪却根本止不住,像坏掉的水龙头,洇湿封野肩头的衣衫。
他哽咽着牵起嘴角:
“能跟阿野成婚,我开心。……那、阿野高兴吗?”
“高兴。”
封野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像数次萧烈哄他那样,手心一遍遍抚过萧烈颤抖的脊背,
“萧烈别哭,高兴应该笑才对。哭了就不漂亮了。”
他笨拙的去拭萧烈脸上的泪珠,想用嘴唇接住那些泪,又怕弄坏萧烈的妆容,急得去吹萧烈的眼睫毛,企图将泪痕吹干,
“萧烈乖,呼呼就不哭了,好不好?”
“好……”
萧烈终于勉力止住哭泣。
封野重新坐下来,铜镜里映出两个登对的身影。
萧烈将犀角梳悬在最后一缕发梢:
“三梳鸳鸯契,佳偶天成永不疑。”
黄昏时分,礼炮轰鸣,三十六面鼍皮鼓震得琉璃瓦积雪簌簌,在礼官拖着长调的唱赞声中,两道玄纁身影并肩拾级而上。
萧烈握紧封野的手缓行,侧首看向身旁的男人时,封野也正看着他。
漆黑深邃的瞳孔里盛满温柔,里头的懵懂稚气不知何时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帝王沉稳的威仪。
他屈指掸去萧烈睫羽上的冰晶,反扣住萧烈冰凉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握。
这次换他主导,引着爱人登上最高阶。
沐着的飞雪忽然变大,纷纷扬扬盖了满头,恍惚间,两人好像就这么共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