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吕不韦手中的玉杯失手滑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刺耳。他额上冷汗涔涔，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此刻已是一片煞白。
“调虎离山……封闭咸阳……发动宫变……”吕不韦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好一个长安君！好一个嫪毐！本相……竟险些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
甘罗的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他一向自负智计无双，此刻却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他引以为傲的“一石三鸟”之计，在李斯洞穿全局的剖析下，竟是如此幼稚可笑，成了一把递向自己主公咽喉的利刃。
“是属下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甘罗躬身请罪，声音里满是愧色。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李斯的声音沉静如水。
他看着方寸大乱的吕不韦与甘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便是身在局中的迷障，即便是吕不韦这样的英杰，也难免被眼前的利益与纷争遮蔽了更深远的杀机。而他，手握历史这最强大的剧透，才能永远站在棋盘之外，俯瞰全局。
他缓缓踱步至那摊玉杯碎片前，平静地道：“相邦，惊弓之鸟，不足以谋大事。既然看穿了他们的计策，那这棋，就该由我们来下了。”
吕不韦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求生的精光，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李斯！你有何良策？”
李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吐出六个字：“郑伯克段于鄢。”
“郑伯克段于鄢？”吕不韦与甘罗同时一怔，这则出自《左传》的典故他们自然知晓。郑庄公故意放纵其弟共叔段的野心，任其扩张势力，直到他举兵谋反，证据确凿，再一举将其歼灭，名正言顺，天下归心。
“你的意思是……”吕不韦眼中光芒闪烁，瞬间领会了其中真意。
“正是。”李斯点头，整个人的气场变得锐利而冷酷，“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们不是要伐赵主帅之位吗？给他们！不但要给，还要大张旗鼓地给！”
他伸出一根手指：“明日朝议，相邦非但不能反对，反而要第一个站出来，力挺国尉长安君挂帅。盛赞其为国分忧，有先王之风。
他们要兵，给！要粮草，加倍给！要仪仗，给全套的！务必将长安君捧到最高处，让他觉得相邦您已经畏惧退让，让他觉得整个大秦的军权已然唾手可得！”
甘罗眼神一亮，接口道：“这是‘捧杀’之计！让他野心急剧膨胀，行事必然骄纵，更容易露出破绽！”
“这只是第一步。”李斯继续道，“国尉年少，亲征沙场，大王与相邦必然放心不下。于情于理，都需派遣一位老成持重之人为‘监军’，随行辅佐。此人，不能是相邦府的人，也不能是长安君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举荐一人，郎中令，王绾。”
吕不韦心中一动。王绾是大王心腹，派他去，既能名正言顺地监视成蟜，又能向秦王嬴政表明，相邦府此举并非将兵权私相授受，而是在王权的监督之下。此举，是向王上表忠心！
李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监军之外，还需一位能真正掌控军队的副将。王翦将军不能动，但有一人，可担此任。”
“谁？”
“蒙武。”李斯斩钉截铁地道，“蒙家世代忠良，蒙骜老将军与相邦亲厚，其子蒙武更是久经沙场，沉稳可靠。让他为副将，名为辅佐，实则掌控兵马调度。
长安君在前帐发号施令，享受荣耀，蒙武在后营稳扎稳打，确保大军万无一失。如此，外有王绾监察大义，内有蒙武掌控实力，长安君便成了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主帅！”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吕不韦激动地抚掌：“妙！妙啊！如此一来，成蟜自以为得计，实则一举一动皆在我等掌控之中！
待他远离咸阳，骄纵之心日盛，稍有异动，王绾便可上奏大王，蒙武则可立时夺其兵权！届时，以‘养寇自重，图谋不轨’之名将其拿下，人证物证俱在，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个局，比甘罗的“一石三鸟”狠辣百倍，也周全百倍！
然而，一直沉思的甘罗却又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李军正之计，堪称天衣无缝。可……还有一个最大的破绽。”
甘罗的目光凝重起来，“卫尉张竭！他是嫪毐的死党，掌控宫城禁军。一旦长安君在前线举事，他在咸阳策应，封闭宫门，内外夹击，后果依旧不堪设想！王绾和蒙武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的确是整个计策最凶险的一环。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卫尉之职，直接听命于王令与太后懿旨，相邦府的手，轻易伸不进去。
就在这时，甘罗的目光落在了李斯身上，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相邦，”甘罗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此事，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吕不韦眉头一皱：“何意？”
甘罗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宫中人尽皆知，太后对李军正青眼有加，屡次召见。
卫尉张竭虽是嫪毐之人，但他更不敢违逆太后。若想稳住卫尉，让他不敢异动，甚至在关键时刻倒戈，唯有一个人能办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吕不韦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审视着李斯。他当然知道李斯与太后之间的那些风言风语，之前他只当是政敌的攻讦与太后的荒唐，此刻却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枚能定乾坤的棋子。
“李斯，”吕不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本相命你，即刻设法联络太后，动用你的一切手段，必须确保卫尉一职，绝不会倒向嫪毐！此事若成，你有首功！”
甘泉宫，那个他一直极力回避的龙潭虎穴，终究还是无法躲开。
李斯心中一声轻叹，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吕不韦长长一揖。
“斯，谨遵相邦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