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心中剧震,犹如平地惊雷!
他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有料到吕不韦会当着满朝文武,将这“统帅”之位抛向自己!
这哪里是恩赏?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烈火之上!
他一个中谒者,骤然手握一支特殊军队的统帅大权?军中那些嗜血如命的骄兵悍将岂能服他?朝中以王齮为首的军功集团,岂能容他?
他瞬间明白了吕不韦的深意。
这是最后的考校!也是一道阳谋!
自己画出的“义利合一”这张大饼太过完美,吕不韦需要向天下、向大王、也向李斯自己证明,这张饼不仅能画,更能吃!而证明的方式,就是看李斯能否解开这执行层面的“死结”。
军中,帅令如山,不容二主。若设军正,又另有主帅,则军令必乱。这是他之前与吕不韦在书房中未及深谈的致命疏漏。
吕不韦此刻将其当众点破,就是要逼他当场给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解决方案!
若接,则以文御武,必为军方架空,沦为傀儡。若拒,则前功尽弃,沦为朝堂笑柄!
电光火石之间,李斯已然通透。他非但不能退,更要迎着这把刀锋,舞出一场让所有人都为之折服的绝世之姿!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对着王座上的嬴政,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臣,惶恐!”
仅仅两个字,却带着无穷的张力。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应承,而是先表明了态度:他深知此任之重,不敢有丝毫轻慢。
接着,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杀气腾腾的王齮,又看向眼神深邃的吕不韦,最后,他的目光穿越百官,再次与王座上的嬴政交汇。
“相邦谬赞,臣愧不敢当。”李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臣,乃文法之吏,非将帅之才。若论冲锋陷阵,决胜疆场,臣不及王齮将军百一。
若论治军威望,安定三军,臣亦远逊蒙骜上将军。此乃秦法之铁序,亦是大秦强盛之基,斯,不敢乱,亦不能乱!”
这番话一出,王齮等军方将领脸上的敌意竟稍稍缓和。李斯先是捧高了他们,更重要的是,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去抢他们最看重的“将帅”之位,这等于主动消解了最大的矛盾。
“然则,”李斯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无比,“相邦所言‘义斧’,臣以为,此斧,非指一人之勇,而是指一套制度之威!”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作斧之两端。
“此‘义斧’,当有‘斧刃’与‘斧柄’!斧刃者,锋锐无匹,当为我大秦宿将,如蒙武将军者,率‘宣抚营’之锐士,掌兵权,行军略,遇敌则战,遇城则围,此为‘利’之所在!”
此言一出,等于将兵权和战功都交还给了军功集团,蒙骜一系若有所思,敌意又消散几分。
“而斧柄者,”李斯的声音沉静下来,却蕴含着更深的力量,
“乃是掌控此斧方向之人!确保此斧所向,是为大王之天下,是为相邦之王道,而非沦为匹夫之屠刀!执柄之人,不掌兵,只掌法!不谋战,只谋政!”
他猛然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吕不韦与嬴政。
“臣请为大王与相邦,为我大秦,执此斧柄!”
“臣请立‘军正’之职,不与将军争兵权之‘利’,只为大秦守王道之‘义’!
主帅掌‘斧刃’,军正掌‘斧柄’。主帅号令三军,攻城略地;军正宣讲秦法,核算‘义功’。战前,军正率文吏宣抚,以仁义开道。
战后,主帅率大军清剿,以雷霆收官。二者各司其职,互为表里,方能成就真正的‘义利合一’!”
他再度深深一揖,声音铿锵,响彻大殿:
“臣不才,愿为执柄之人!不求沙场斩首之武功,只愿为大王之王道,为相邦之宏图,为我大秦万世之基业,立下‘制度之功’!请大王、相邦成全!”
好一个李斯!
成蟜在队列中听得热血沸腾,这番话,滴水不漏!他不仅完美地化解了吕不韦的“捧杀”,将自己从统帅的死局中摘出,更将“军正”这个他真正想要的职位,拔高到了与“王道”、“制度”相连的战略高度!
他将“利”的面子给了军方,自己则取了“义”的里子。他看似退了一步,实则以退为进,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直属于最高权力核心的监军执法之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权谋,而是创造规则,定义权力!
吕不韦眼中爆出惊人的亮彩,心中暗赞:此子,真是经天纬地之才!自己那一问,本是考校,却被他借力打力,化为一场精彩绝伦的政治宣言!
秦王政一直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看着殿下的李斯,那年轻的脸庞上,闪烁着的是与他心中蓝图同频共振的光芒。
“准奏!”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便依李斯之策,设‘先锋宣抚营’,立‘军正’一职!”
“相邦!”嬴政的目光转向吕不韦,“宣抚营主帅人选,你与蒙骜上将军共议。但此‘军正’之位……”
他的目光落回李斯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便由李斯担任!”
“臣,领旨谢恩!”李斯伏地叩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自百官队列的另一侧响起。
“大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越班而出。此人身着华贵的朝服,气度雍容,正是昌平君。
殿内气氛再次一凝。谁都没想到,在军方和相邦都已默许的情况下,这位代表着另一股庞大势力的楚系宗室重臣会突然发难。
昌平君先是对嬴政行礼,而后转向李斯,目光平和,言辞却暗藏机锋:
“李斯大人所献之策,高屋建瓴,实乃安邦定国之良策。然,军正之职,事关重大。其人既要宣‘义’,又要掌‘法’,更要监督三军,防止‘利’之一端失控。责任如此之重,仅凭李斯大人一人,是否稍显势单力薄?”
他顿了顿:“臣以为,为求万全,当为军正设一‘副贰’,以作辅弼。如此,正副相济,方能确保大王与相邦之王道大计,万无一失。”
吕不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李斯心中一凛,瞬间明白,这是新的分赃者来了!昌平君眼见一个全新的权力机构即将诞生,立刻就要伸手进来,为楚系外戚分一杯羹!
嬴政面无表情,淡淡问道:“依昌平君之见,何人可为副贰?”
昌平君微微一笑,躬身道:
“臣弟昌文君,自蒙将军与李公乘离开晋阳之后,便接掌其地军务,处置得当。
其人不仅通晓军阵,于相邦《吕氏春秋》之义理与大秦律法亦有精研,实乃文武双全之才。由他出任副军正,正可与李斯大人文武相济,共同为大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