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柄?”赵姬的声音依旧慵懒,只是那音里,仿佛淬了冰。
她那双投射过来的凤目,犹如鹰隼锁定了地上的猎物。
“说。若只是些市井传闻,扰了本宫的清静,你的舌头,也就不必留着了。”
冬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膝一软,几乎就要跪下。这已是太后动了真怒的前兆。
嫪毐却仿佛未闻那话语中的刺骨寒意,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声音压得极低:
“回太后!相邦与蒙老将军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点……他们欲嫁女于李斯,却不知,这李斯,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他一字一顿,沉重如槌:
“李斯,早有发妻!其正妻纪氏,此刻就在咸阳永丰里,他的府邸之中!”
“轰——”仿佛有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了甘泉宫的梁柱上。
宫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加可怕的静。
冬儿惊骇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李斯有发妻?若这是真的……那相邦府和蒙府的联姻,岂不都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锦榻之上,赵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依旧是那副慵懒的姿态,只是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目,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有发妻?再纳妾室?这在权贵间本是常事。但这算什么……把柄?
不对。一个念头无声地滑入她的脑海,吕不韦之女吕娥蓉,蒙骜之孙女蒙瑶,这等身份的女子,绝无可能为人作妾。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休妻。
为了攀上更高的枝头,他必须将那位来自上蔡的、毫无背景的发妻……舍弃。
为了权势……舍弃旧人。
刹那间,时光倒错,眼前嫪毐的身影模糊了,李斯那张在脑海中尚算清晰的脸庞,与另一张镌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脸,轰然重合。
那个男人,也曾对她百般温存,却又为了自己的前程,毫不犹豫地将她当作一件可以交易的货物,一件精美的“礼物”,献给了秦国的质子异人。
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却没想到,这块玉的内里,早已被权欲熏得漆黑。这个男人,骨子里和那个最让她痛恨的男人,一模一样!
她感觉自己被愚弄了。前些时日,她召见他,欣赏他,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情愫。此刻想来,那一切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缓缓地坐直了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殿内的气温骤然降低,寒意刺骨。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几案上拈起一枚精致的象牙发簪。簪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华美无比。
接着,她拿起了身边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美艳绝伦却冰冷如霜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在赵国邯郸的少女、那个被当作礼物送人的歌姬,那个独守空房的王后,以及今天这个看似权倾天下、实则内心荒芜的太后。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的吐息,从她唇间逸出。
下一刻,她握紧了那枚象牙发簪,用尖锐的簪头,对着光洁的镜面,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划了下去。
“滋——啦——”
一道无比刺耳、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宫殿中响起。那声音,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人心胆俱裂。
冬儿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太后的动作。只见光洁的镜面上,出现了一道狰狞的、扭曲的划痕。赵姬没有停下,她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在那张映着自己容颜的镜面上,来来回回地刻划着。
一道,两道,三道……很快,镜中的那张绝世容颜,就被无数道丑陋的伤疤彻底割裂、肢解,变得支离破碎。
她终于停下了手。象牙发簪被她随手一扔,发出一声清脆的落地声。她看着那面被自己亲手毁掉的镜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初时很轻,带着一丝诡异的颤音,随后越来越清晰,却不带半分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疯狂。
冬儿和嫪毐跪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衫,他们觉得那笑声仿佛无数根钢针,扎进他们的耳膜。
笑声戛然而止。
赵姬抬起眼,那双被疯狂与恨意浸透的凤目,落在了嫪毐身上。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蕴含着无尽的恶意:
“原来……是这样啊。”她顿了顿,殷红的舌尖轻轻舔过唇角,眼中闪烁着一种找到了新猎物的、残忍的兴奋。
“本宫……忽然觉得,这咸阳城,变得有趣起来了。”
“你,”她对着嫪毐,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宫的人了。本宫要你……把关于李斯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说给本宫听。”
“尤其是,他那位……可怜的发妻。”
当一张针对李斯的毒网在深宫悄然织就时,另一场关乎其经世之道的审判,已在相邦府中展开。
相邦府的客舍像一处巨大的人才集市,于喧嚣中透着勃勃生机。
客舍依规制分为三等:
“代舍”居上,入住者皆为名动一方、能为相邦“代”行谋划的大才,出入皆有车马仪仗,饮食起居无不精细。
“幸舍”次之,多为有一技之长、待相邦察识“幸”用之士。
而“传舍”最为庞杂,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凡自认有才者,递上名帖便可入住,每日仅供两餐粗食,能否脱颖而出,跃升幸舍乃至代舍,全凭各自的才干本事。
在传舍一隅,三名身着粗布短褐、气质却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子正围坐于一张简陋的漆案前。他们正是楚墨钜子邓陵子,及其师弟邓陵禹、邓陵翟。
李斯那座位于永丰里的府邸,守备之森严,远超他们预想,莫说混入,便是稍作窥探都会引来盘问。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凭借一手绘制精绝的守城器械图谱,轻而易举地通过了相邦府门客的初审,暂居于这声息鼎沸的传舍之中。
“钜子师兄!你听听府里的传言!”邓陵翟年轻的面庞因激愤而涨红,他极力压低声音,但话语中的怒意却如炉中之火,难以遏制,
“府内皆言,那李斯即将迎娶相邦之女!相里岳这个叛徒!他竟以我墨家之术,为权臣献媚,以为进身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