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提了一个要求。”杜伯连忙补充道,“他说,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只能……只能亲口对‘真正能做主’的人说。”
这话让冬儿心中一动。查了这么久毫无进展,与其空手而归,不如赌上一把。一个无名小卒,就算见上一面,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万一……万一他真有料呢?
“带他来,”冬儿沉声道,“换个地方,要绝对隐秘。”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内。
冬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健硕,相貌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邪异魅力,一双眼睛尤其放肆,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
“你就是嫪毐?”冬儿端起茶杯,试图用上位者的姿态掌握主动。
嫪毐却不答话,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缓缓道:“姑娘的口音,带着邯郸的雅致。离乡多年,乡音未改,实属不易。”
冬儿端杯的手猛地一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的邯郸口音极淡,非同乡亲近之人根本听不出来,此人竟一语道破!
她迅速镇定下来,冷冷道:“你找‘能做主’的人,我就是。说吧,看看你的消息值什么价。”
嫪毐闻言,非但不答,反而轻笑一声,从容不迫地摇了摇头:“姑娘,我说想要见‘能做主’的人,可见此事非同小可。而你身为女子,却能在此主事,纵观咸阳,能称得上‘能做主’的女子,唯有三位太后。”
他竖起三根手指,目光在冬儿脸上逡巡,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其一,华阳太后。她乃孝文王后,大王嫡祖母,位份最尊。然,华阳太后平素深居简出,培植势力亦在暗处,所用、所信者,皆为楚人。姑娘你一口邯郸雅音,并非楚语,故此,可先排除华阳太后一系。”
他屈下一根手指,继续道:“其二,夏太后。她乃大王亲祖母,出自韩地夏氏。她虽亦有心权柄,但其倚仗者,多为夏氏族人或韩地旧臣,亦非赵人。”
又一根手指屈下,只剩最后一根直挺挺地立着。嫪毐的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排除了这两位,剩下的,便只有出身赵国邯郸的赵太后了。”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然,姑娘你虽气度不凡,但眉宇间有恭谨,眼神里满是忠诚与戒备,此乃心腹之相,而非人主之相。所以,姑娘您并非太后本人,而是赵太后最信任的臂助。我说的,可对?”
“轰!”
冬儿的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此人仅凭口音和神态,层层剥茧,竟将她的身份与地位推断得丝毫不差!这哪里是什么无名小卒,分明是心思缜密、洞察力惊人的厉害角色!
她强压住心头的震骇,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我?”嫪毐笑容更盛,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在下不才,乃相邦吕不韦的门客舍人。曾奉相邦之命,与李斯大人同赴晋阳,共理郡务。咸阳‘豆腐坊’的生意,也是我和他二人一同操持。你说,我手中的消息,够不够‘特殊’?”
冬儿的瞳孔骤然收缩。吕不韦的门客?还和李斯关系如此密切?她立刻抓住了关键点,讥讽道:“相邦门客,却来向太后卖主求荣。你这等不忠不义之徒,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面对“不忠不义”的指控,嫪毐非但没有丝毫羞愧,反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张狂。
“忠义?”他笑罢,目光如电,直刺冬儿内心,“姑娘,此言差矣!当今之世,君择臣,臣亦择君,你可曾听过孟轲之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冬儿被这番引经据典的言论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嫪毐看着她震惊的模样,满意地靠回椅背,缓缓道:“在相邦眼中,我嫪毐,不过是一匹好用的‘犬马’,能为他奔走办事,能为他赚取金钱,却永远成不了他的‘手足’。他用我,是利;我为他效命,亦是利。如今,我欲寻一位能视我为‘腹心’的主上,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正当的道理吗?”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蛊惑:“太后欲揽大权,需利刃在手;我欲求无上富贵,需登天之梯。这才是真正的‘君臣之义’,彼此需要,彼此成就。你说,这个道理,对也不对?”
冬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自幼侍奉太后,也曾读过《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那是孟轲论述的理想君臣之道,何等光明正大。可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口中说出,却将这煌煌之言扭曲成了背主求荣的借口,将赤裸裸的野心,包装得理直气壮。
他这番剖析,字字珠玑,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他算对了咸阳的局势,算对了她的身份,却唯独算错了最关键的一环——他算错了她的主上。
他以为赵太后召见李斯、调查李斯,是在布局与相邦、与大王争夺权柄。他以为自己这番投靠,是献上了屠龙之刃,要辅佐一位胸怀天下的女主。
何其可笑!
冬儿的脑海中浮现出太后在甘泉宫中时而烦躁、时而娇嗔的模样。哪里有什么权谋算计?不过是一个女人对一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生出了最原始的好奇罢了。
这番“君臣相待”的宏图大论,竟是说给了一个被情愫所困的女人听。这巨大的错位,何其荒谬。
他满口“君臣大义”,以为自己献上的是一把能争夺天下的利刃。
可笑的是,他要效忠的“君主”,眼下想要的并非天下,而是撬开李斯心门的一把钥匙。
但这巨大的错位,便是最好的可乘之机。
一个怀揣着屠龙之志的人,你让他去杀鸡,他不仅会答应,甚至会认为这是“屠龙大业”的第一步。
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好掌控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所有的震骇与盘算尽数压下,眼神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
“好一个‘君视臣如犬马’,说吧,你想要什么?又能……给太后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