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心中一凛,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凝视着韩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名的光芒:“
韩非兄,你我相交,始于同窗之谊,敬于彼此之才。若我说,我依然是李斯,只不过,是历经了一番……‘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为庄周?醒来之后,便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李斯了。你信吗?
韩非眉头微蹙:“庄周梦蝶?”
李斯缓缓道:“人生在世,总会遇到某些足以颠覆认知,重塑魂灵的时刻。那场‘梦’,或许便是如此。”
“我曾一度以为,我所学足以经世致用。然则,当我真正站在生与死的边缘,当我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这天下,审视这纷乱的世局,我才发现,过往所学,不过是井底之观。”
他观察着韩非的微表情,见其眼神中从最初的警惕怀疑,渐渐多了一丝探究与困惑。
“韩非兄,你着《孤愤》,痛陈智术之士不遇之悲,能法之士被抑之苦,此等见地,可谓振聋发聩!”李斯话锋一转,竟开始赞扬起韩非尚未公开的《孤愤》核心思想。
韩非瞳孔骤然一缩:“你……怎知我《孤愤》所书?”
《孤愤》刚刚写成,除了他自己,绝无二人知晓其中详尽内容!
李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了然与神秘:“我不仅知晓,我更深以为然。韩非兄,你我虽各为其主,然在‘法’与‘术’的认知上,在对国家强盛之道的探索上,你我……何尝不是殊途同归?”
他运用了“共同点法则”和“权威认可”,迅速拉近了与韩非的心理距离。一个能洞悉自己最隐秘、最深刻思想的人,其威胁性会降低,反而可能成为知己。
“真正的李斯,其志向亦是辅佐明君,一匡天下,建立一个以法为基,秩序井然的强盛帝国。他渴望的是权力,是实现抱负的舞台。”
李斯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而我,将继承他这份未竟之志,甚至……将他推向一个他或许未曾想象的高度!”
“韩非兄,你之才,不在我之下。然韩王不能用你,此乃韩国之不幸,亦是你之不幸。但你的思想,你的法度,不应就此湮灭。”李斯站起身,缓缓踱步,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强秦扫六合,已是不可逆转之洪流。与其为一隅之地的覆灭而徒然悲愤,何不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
他停在韩非面前,目光灼灼:“若这天下,终将归一。那么,缔造这个新秩序的,需要的是什么?是空谈的仁义道德,还是如你我这般,能洞察时局,善用智术,精通法度的能臣?”
“你……”韩非被李斯这一连串的宏大叙事冲击得心神激荡。这个“李斯”,不仅洞悉了他的思想,更以一种他难以反驳的逻辑,将个人荣辱与天下大势巧妙地结合起来。他那句“继承他这份未竟之志”,仿佛给了原李斯一个交代。
李斯继续道,语气诚恳:
“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但‘我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是庄周,还是蝴蝶,又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我所做之事,是否符合你我共同的某些理念?重要的是,我是否有能力,将那些理念,化为现实?”
“我,李斯,今日可以坦诚告诉你,我并非最初那个与你同窗的李斯。但我承其名,亦将担其责,更将超越其局限!”他深吸一口气,
“荀卿门下,出你韩非,出李斯,皆为济世之才。真李斯之志,在于强秦。而我之志,亦在于此,且不止于此!”
他伸出手,目光真诚而深邃:“韩非兄,你的《韩非子》,是治国之利器。我不希望它与韩国玉石俱焚。
若有一日,这天下需要一部能够垂范万世的法典,一部能够真正实现国家长治久安的宏伟蓝图,我希望,其中能有你韩非思想的光芒。”
韩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李斯”。这个人,拥有李斯的记忆和学识,却又多了一种洞察古今、俯瞰众生的气度与深不可测的智慧。
他所言的“庄周梦蝶”之喻,以及那番对天下大局的判断,对人心的掌控,都远非昔日那个汲汲于功名的李斯可比。
他想起了《孤愤》中对“智术之士”与“能法之士”的期盼。眼前之人,不正是这样一个集大成者吗?即便他是“冒名顶替”,但他所行之事,所展露的才华,却又如此契合自己的构想。
告发他?即便告发了,秦国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的李斯,而放弃一个能助其成就霸业的奇才吗?徒劳无功,反而可能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更重要的是,这个“李斯”似乎真的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明白他的思想将如何在这个时代发光。
良久,韩非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看着李斯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眼眸,心中那股戾气与绝望,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释然……。
他缓缓起身,对着李斯深深一揖:“李斯……非,受教。君之志,非……明白了。”
与此同时,中原大地上,另一群为信念奔走的人们,也正面临着他们的命运转折。
“墨者,非一人一地之墨,亦非一时一事之墨。道在,则墨魂不灭。邓陵师弟,别来无恙否?
邓陵禹等人闻声霍然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粗布葛衣,面容清癯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手中拄着一根看似寻常无奇的斑驳木杖,身形算不上高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宗师风范。
“钜子!”邓陵禹先是一怔,随即认出来人,脸上顿时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惊喜,连忙带着众弟子快步上前,躬身郑重行礼,“师兄!您……您怎么会在此地?”
来人,正是楚墨一脉的当代钜子,其学识德行深孚众望,世人多尊称其为“邓陵子”。
邓陵子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邓陵禹及一众墨家弟子,轻轻一叹,道:“中牟之事,老夫已然知晓。秦势滔天,席卷六合,非战之罪,亦非尔等之过。
然,我墨家之道,非仅止于精研守城器械、以武止戈。兼爱非攻之本心,尚节用、明鬼、天志之教诲,方为根本。天下将乱,生灵涂炭,亦正是我辈墨家弟子践行‘兼爱’‘非攻’之念,奔走四方,救助万民于水火之时。”
邓陵子稍作停顿,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继续说道:
“秦吏李斯,此人以法家之酷烈,行霸道之权术,雷厉风行,确为当世枭雄。
然观其在咸阳主持编撰之《吕氏春秋》,其中亦有‘工开万物’、‘审时用势’之篇章,可见其并非全然不识百工技艺之重,亦非一味蛮干之辈。
此人城府极深,所图甚大,非常人也。老夫此番出山,一为接引尔等南下暂避秦军锋芒,保存墨家元气;二为……亦欲亲往那风云汇聚之地咸阳,仔细观摩此乱世棋局,为我墨家,也为这天下万千黔首庶民,寻一条或许不同以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