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岳与禽滑陵心中的激动久久难以平息。他们二人,一个是墨家技艺的传承者,一个是墨家侠义的践行者,追随李斯以来,虽见其才华横溢,手腕过人,也亲眼见证了“草木纸”、“玉脂髓”等奇物在李斯手中化腐朽为神奇,但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隐忧。
墨家之道,毕竟是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而不仅仅是钻研奇技淫巧,或是为谋取私利。他们一度怀疑,李斯是否只将他们视为好用的“工具人”,看重的仅仅是墨家的实用技艺,而非墨家的核心思想。
眼见《吕氏春秋》编撰得如火如荼,儒法道各家思想争奇斗艳,墨家却迟迟未能占据一席之地,心中难免有所微词。只是碍于对李斯的承诺,以及李斯确实给予了墨家子弟前所未有的重视与资源,他们才将这份疑虑压在心底,勤勤恳恳地做事。
此刻,听闻李斯竟有如此深远的考量,要将墨家学说,尤其是“工开万物”提升到与儒法并列的地位,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与钦佩。
相里岳接着说:“主上深谋远虑,岳……心悦诚服!先前岳与禽先生尚有疑虑,以为主上……咳,如今方知主上胸怀丘壑,实乃我墨家之幸!主上此举,非但不是将墨家边缘化,反而是真正将墨家之学融入经世济用之道,这才是真正践行子墨子‘利天下’之宏愿啊!”
禽滑陵亦是感慨万千,他一向寡言,此刻却也忍不住道:“主上之志,非我等短视所能揣度。若能将墨家技艺与思想,通过《吕氏春秋》发扬光大,为大秦统一、天下安定贡献力量,我等墨家子弟,愿为主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斯见二人如此,心中亦是欣慰。他知道,收服人心,非一日之功,今日这番坦诚布公,才算是真正将这两位墨家核心人物,彻底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三人正谈论着如何在后续的《吕氏春秋》版本中具体融入墨家学说,规划着“工开万物”篇的框架结构,忽有仆役匆匆来报:
“启禀主上,公子成蟜求见。”李斯微微一怔,这么晚了,这位秦王幼弟来做什么?成蟜此人,虽贵为秦王之弟,却并无太多城府,性情温和,待人谦逊有礼,颇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他因夏太后之故,与李斯有过几次接触,对李斯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和过人的口才颇为佩服,时常以晚辈自居,向李斯请教。
“请公子进来。”李斯吩咐道。
不多时,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郎缓步而入,正是公子成蟜。他面容俊秀,眉宇间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举止从容,眼神清澈,行走间自有一股王室贵胄的雍容气度。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手中各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李先生,”成蟜声音温和,先向李斯行了一礼,又对相里岳和禽滑陵点头致意,
“岁末将至,听闻李先生与诸位先生为编撰《吕氏春秋》宵衣旰食,成蟜心中感佩,特备薄礼前来探望,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言辞恳切,丝毫没有王室公子的骄矜之气。“公子客气了,快请上座。”李斯起身相迎,对这位谦和有礼的公子颇有好感。成蟜依言落座,示意侍从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清淡雅致的糕点,还有一壶散发着清香的热茶,显然是考虑到他们熬夜辛苦,特意准备的提神之物。
“宫中新制的几样点心,李先生与诸位先生们尝尝,或可解乏。”成蟜微笑道,笑容如春风拂面。
“有劳公子费心了。”李斯客气道。
几句寒暄过后,成蟜略带羞涩地道出了来意,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忐忑。
“李先生,年后我等便要一同出使韩国,此行……成蟜虽忝为王室子弟,然毕竟年少,于邦交纵横之事,所知甚浅,心中实有些不安。
李先生学识渊博,洞察世事,成蟜……斗胆,想在离京之前,恳请李先生将蟜收录门墙,日后能时时聆听教诲,学些安邦定国之策,将来也好为大秦分忧。”
说着,他竟真的起身,整理衣冠,便要郑重地对李斯行拜师之礼。李斯见状,连忙起身避让,伸手虚扶道:
“公子万万不可如此!斯何德何能,敢为公子之师?公子乃金枝玉叶,斯不过一介臣子,若行此大礼,岂不折煞了斯?于礼法亦有不合,万万不可!”
收一位如此温文尔雅、身份尊贵的公子为徒,固然能为自己增添不少光环,但也意味着卷入更深的宫廷纷争,李斯不得不慎重。相里岳和禽滑陵亦是暗暗称奇,这位王族公子看似温和,求学之心却如此坚定。
成蟜见李斯不允,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却并未强求,只是恳切地说道:
“李先生之才,成蟜素来仰慕。若师徒名分确有不便,成蟜亦不敢强人所难。只是……此去韩国,路途漫漫,成蟜愚钝,还望李公不吝赐教,若能时常指点一二,成蟜便感激不尽了。”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丝毫没有因为被拒而心生怨怼。李斯见他如此知礼懂事,心中也不禁暗赞一声。这样的性情,若能善加引导,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贤主。
他沉吟片刻,温和笑道:“公子过谦了。公子聪慧好学,将来必成大器。师徒名分,不过虚名而已。斯与公子一同使韩,本就有相互扶持之谊。路途之上,若公子有何疑难,或欲探讨学问,斯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教学相长,岂不更佳?”
李斯这番话说得圆融,既维护了成蟜的颜面,也表明了自己愿意指点提携的态度,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师徒名分。
成蟜闻言,眼中重新焕发了光彩,他细细品味李斯的话,觉得“教学相长”四字甚好,既能学到东西,又不显得自己一味求索,失了身份。
他误以为李斯这是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接受了他的请求,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多谢李先生!”成蟜再次躬身行礼,
“能得李先生知无不言之诺,成蟜已心满意足。日后定当勤学好问,不负李先生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