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禽滑陵领了李斯的吩咐,一路寻到嫪毐常去的北市一家酒肆。
酒肆角落,嫪毐独坐一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间或闪过一丝深渊般的野心。
“嫪兄。”禽滑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嫪毐抬眼,见是李斯身边的墨者禽滑陵,眼中锐光一闪而逝,旋即恢复如常,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禽兄有事?”
“主上托我转告,”禽滑陵抱拳,
“前些日晋阳蒙将军府的蒙女郎,曾向主上打探过嫪兄的去向,似有挂念之意。”
嫪毐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闪过蒙瑶那张英气勃勃又不失娇憨的面容。但他此刻的心思,远不在此。
“有劳禽兄告知李大人,我记下了。”嫪毐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若无他事,我想独自静坐片刻。”
禽滑陵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嫪毐目送禽滑陵离开,并未在酒肆久留,而是迅速起身,穿过几条陋巷,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民居。推开柴门,屋内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辨认着几枚秦半两,听到门响,警觉地抬起头。
“兄长!”看清是嫪毐,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正是他刚刚寻回、失散多年的幼弟,年方十三的嫪高。
嫪毐关上门,走到嫪高身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高弟,今日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嫪高点点头,小声道:“兄长,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要留在这秦国?这里的人……说话口音都不同,而且,我听说秦人嗜杀,律法严苛。”
嫪毐在他对面坐下,眼神变得幽深而坚定:“高弟,你还记得邯郸么?记得我们的家,长安君府么?”
嫪高低下头,小手攥紧了衣角:“记得……母亲抱着我,哭着让我们快跑……后来,就只有我们兄弟俩了。”
嫪毐眼中掠过一抹痛楚,但旋即被更深的意志所取代:“我们家本是赵国贵胄,父亲长安君乃孝成王之弟,祖母赵威后更是一代权后,何等显赫!可到了之前赵王,猜忌日重,竟对宗亲下此毒手!我们九死一生逃出邯郸,赵国已无我们容身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赵国复兴已是渺茫,但长安君的血脉不能就此断绝!你可知昔日齐国田氏代姜的故事?田氏先祖不过一介小吏,却历经数代人隐忍经营,最终窃取了姜氏齐国的江山!”
嫪高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兄长,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秦国……”
“不错!”嫪毐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决绝,“这便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复仇之路!我要在这虎狼之秦生根发芽,历经数代人精心布局,重现田氏伟业!到那时,区区赵王,又算得了什么!”
嫪高被兄长这石破天惊的宏愿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嗫嚅道:“可……可秦国法度森严,军力强盛,关中更是宗室与功勋贵族的腹心之地,盘根错节。我们……我们只是丧家之犬……”
“所以,”嫪毐一字一句道,“我如今做了相邦吕不韦的门客。这只是第一步,也是风险极大的一步。我需为他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换取信任,才能向上攀爬,接触到秦国真正的权力核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幼弟尚显稚嫩的脸庞,沉声道:“高弟,这条路会很长,很苦,甚至可能需要几代人的牺牲。你怕不怕?”
嫪高沉默了许久,他回想着逃亡路上的饥寒交迫,回想着兄长所说的家族荣光与血海深仇,稚嫩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兄长,我不怕。只是……我们该怎么做?”
嫪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能如此想,便好。我需要你……”
“兄长,”嫪高忽然打断他,眼中闪着思索的光芒,
“我这几日,也留心观察了。秦国与赵国最大的不同,似乎便是这‘法’。无论贵贱,似乎都难逃秦法约束。既然秦法如此重要,我想……我想去学秦国的律法。若能通晓其律,将来或许能为兄长的大业找到破绽,或是……成为我们的护身符。”
嫪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好!好!高弟,你果然是我家的麒麟儿!秦法严苛细密,若能精研此道,确是一大臂助!此事我来安排。”
他心中那因蒙瑶而起的些许涟漪,此刻已彻底被兄弟重逢、共谋大业的激荡所淹没。蒙家之女,不过是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动用的一枚闲棋冷子罢了,绝不能因此扰乱他借助吕不韦之力,图谋代秦的百年大计!
“兄长,”嫪高又轻声问,“方才那位客人……是相邦府的人么?”
嫪毐点头:“是相邦心腹李斯先生的属下,传了个无关紧要的消息。这些事,你暂且不必理会。养好身子,我会为你寻个研习律法的门路。”
“嗯!”嫪高重重点头。
与此同时,相邦府内。
吕不韦因朝堂上与夏太后就伐韩之事起了争执,怒气冲冲地回到书房。夏太后一系基于韩国宗亲的立场,以及牵制吕不韦势力的考量,坚决反对短期内彻底灭韩,主张“韩可伐,不可灭”,令吕不韦的战略部署受阻。
“砰!”他一掌拍在案几上,竹简散落一地。
侍立一旁的甘罗见状,小心翼翼地拾起竹简,轻声道:“相邦息怒。为国事操劳,伤了身子不值当。”
吕不韦余怒未消:“夏姬老妇,处处掣肘!韩国弹丸之地,早当一鼓作气拿下,以儆效尤!她们却只顾宗亲情面,妇人之见!”
甘罗眼珠一转,进言道:“相邦,恕小子多嘴。伐韩之事,关乎国策,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闻李斯先生近日编撰《吕氏春秋》,于天下大势、人心向背多有独到见解,相邦何不召其前来,听听他的看法?或许能有意外之得。”
吕不韦眉头一挑,哼了一声:“李斯之才,于工赈、治民、百家学问或有独到之处,他固然在晋阳略显机变,但这等伐交攻战的国之大者,未必能有深见。”
他虽然器重李斯的务实能力,但对于这种军国大事,他更相信蒙骜这些沙场宿将,或是自己门下如司空马这般的老谋深算之士。
甘罗却坚持道:“相邦,李斯先生每有奇思,不落窠臼。如今伐韩之议胶着,多听一人之言,或许能于细微处发人深省。即便其言不足取,也无甚损失,不是么?”
吕不韦沉吟片刻,觉得甘罗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李斯那小子,脑子确实活泛,时常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看问题。如今他心烦意乱,听听不同的声音也好。
“也罢,”吕不韦挥了挥手,“听听也无妨。去,传李斯过来。”
“喏!”甘罗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