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相邦府。
夜色已深,书房内灯火通明,在墙上,依旧还挂着那幅古朴的周公负成王图。吕不韦放下手中来自晋阳的加急军报,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畅快淋漓的笑容。
“乐乘匹夫,号称赵国名将,竟被李斯一黄口小儿拒于坚城之外,狼狈逃窜!哈哈哈,有趣,有趣!更妙的是,这乐乘一败,竟还引出了一连串的好戏!”吕不韦轻捋长须,眼中精光闪烁。
“父亲,深夜召女儿前来,可是为了晋阳之事?”一道清冷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吕娥蓉款步而入,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却难掩其清丽出尘的气质。
“娥蓉来了,坐。”吕不韦指了指一旁的席位,脸上的笑意不减,“赵国那边的乱局,你也听说了吧?你可知那乐乘为何在晋阳城下突然退兵?又为何退得那般仓促狼狈?”
吕娥蓉蹙眉道:“女儿听闻,是赵王偃突然驾崩,乐乘急于回师争权。”
“正是!”吕不韦抚掌大笑,“赵王偃一死,其子赵迁继位,此子宠信奸佞郭开。乐乘那老匹夫倒是机灵,星夜兼程赶回邯郸,竟抢在廉颇之前,搭上了新王和郭开这条线!”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这乐乘,打仗的本事或许平平,但这钻营的功夫,倒是一流!他自以为占了先机,便在新赵王的授意下,带着王命气势汹汹地跑到廉颇军中,想要夺取兵权!”
“结果呢?”吕娥蓉也来了兴趣,赵国这两大名将之间的争斗,对秦国而言,无疑是乐见其成的。
“结果?”吕不韦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廉颇何许人也?戎马一生,岂容宵小折辱!乐乘那厮,带着区区几名新王侍卫,就想在廉颇的虎狼之师中耀武扬威?简直是痴人说梦!”
“据密报,廉颇听闻乐乘宣读完那狗屁不通的‘王命’,二话不说,直接命帐下亲兵将其拿下!乐乘带来的那些人,哪里是廉颇百战老兵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打得哭爹喊娘。乐乘本人,更是被廉颇亲兵一顿老拳,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连王命符节都被踩在了脚下!”
吕不韦说到此处,忍不住又笑了几声:“那乐乘,本想借新王之势压倒廉颇,结果反被羞辱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他哪里还有脸再回邯郸见那新王和郭开?灰溜溜地连夜逃离赵境,竟投奔燕国去了!”
“如此说来,廉颇岂非更加势大?”吕娥蓉有些不解。
“非也,非也。”吕不韦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廉颇虽一时得胜,但也因此彻底得罪了新赵王和郭开。赵王迁本就忌惮他,郭开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岂能容他?紧接着便是削其兵权,夺其封邑,逼得廉颇走投无路。”
“那老将军也是个烈性子,受此奇辱,心灰意冷之下,竟也挂印而去,投奔了魏国大梁!”
吕不韦端起茶杯,悠然呷了一口,总结道:“如此一来,我大秦可谓兵不血刃,便使赵国自断臂膀,乐乘、廉颇这两大名将,一个奔燕,一个投魏,皆离开了赵国。赵国经此内耗,元气大伤,日后对我大秦的威胁,又小了几分!而这一切的开端,竟是李斯在晋阳城下,给了乐乘当头一棒!”
他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李斯此人?”
吕娥蓉美眸中光芒流转,神色颇为复杂。
“李斯……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不得不承认,李斯在晋阳的表现,远超她的预期。无论是之前的“以工代赈”的奇思妙想,处理晋阳旧族的杀伐果断,还是此次临阵指挥的沉稳果决,都展现了一个顶级人才的素质。
她骨子里是有些“慕强”的,对于真正有能力的人,她向来不吝赞赏。李斯展现出的能力,让她不得不高看一眼。
“但……”吕娥蓉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屑与厌恶,“女儿依旧认为,其人品……难称端方。”
她想起了之前密探传回的关于李斯在蔡地已有发妻,却将其隐匿不报,在咸阳另纳美妾魏氏,甚至在晋阳还收用了张氏送来的女子。这种行为,在她看来,与那些贪图享乐的凡夫俗子无异。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吕不韦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女儿所指的“人品”问题,“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个没有些许瑕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李斯有才,便是我大秦之利器,些许私德,何足挂齿?”
吕不韦心中暗忖,女儿这般看重德行,倒让他这做父亲的,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汗颜。他自己当年所做的“奇货可居”的投资,以及和赵姬之间那段不清不楚的纠葛,若论“品行端方”,恐怕也经不起细究。只是这些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在女儿面前显露分毫。
“父亲!”吕娥蓉秀眉微蹙,“您曾言,欲效仿周公,辅佐君王,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周公旦德行高尚,方能垂范后世。若我等所用之人皆是品行不端之辈,即便一时得利,长此以往,岂非动摇国本,更污了父亲您的清誉?”
她对父亲吕不韦的敬仰,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父女之情。她深知父亲胸怀天下,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不仅仅是做一个权倾朝野的相邦,更是要成为如周公旦那般辅政安邦、制礼作乐、奠定一个时代基石的圣贤人物。
为了这个目标,她愿意付出一切,帮助父亲扫清障碍,实现夙愿。因此,她对可能玷污父亲声誉、或对父亲大业造成隐患的人和事,都抱有极大的警惕。
吕不韦看着女儿眼中的执着与担忧,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无奈。他知道女儿心气高,对道德标准要求也高。
“娥蓉,为父明白你的意思。”吕不韦语气放缓,“但你要知道,如今的秦国,与周初不同。我大秦欲一统六合,结束这数百年的纷争,需要的不仅仅是德行高尚的君子,更需要能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利刃!”
他顿了顿,继续道:“李斯,便是这样一柄锋利的刀。他的出身、他的过往,或许不那么光彩,但这恰恰说明他更能体会底层之苦,更能明白如何驾驭人心。至于他的私德,只要不影响大局,为父自有手段约束。”
吕不韦暗自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把为了秦国,也为了自身野心而不择手段的“刀”呢?只是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他希望女儿能理解这乱世之中的权宜与取舍。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为父要用他的才,而非他的德。待天下大定,我大秦自有足够的空间去培养德才兼备的栋梁。但眼下,能用、好用、敢用之人,才是最重要的。”
吕娥蓉默然。她明白父亲的现实考量,也知道父亲的决策往往是正确的。但她心中那份对“完美”的追求,以及对李斯人品的不信任感,依旧难以释怀。
“女儿明白了。”她轻声道,“但女儿还是会继续留意此人。若他有任何逾越之举,或对父亲不利的苗头,女儿定会第一时间禀报。”
“好。”吕不韦点了点头,“甘罗那边,也快有消息了吧。看看李斯如何应对他的‘家事’”
提及甘罗,吕娥蓉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她倒要看看,这个看似光鲜的李斯,在面对自己的过去时,会是何等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