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郡丞府,后院一处僻静的跨院内,气氛压抑。
自打被送入郡丞府,张市便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尘埃,除了每日有仆役送来饮食,再无人问津。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名为“侍女”,实为家族的弃子。若郡丞大人将她退回,张家为了颜面,她绝无生路。
“我要见郡丞大人!你们放开我!我要见大人!” 张市挣脱了看管她的老妪,冲到院门口,声音凄厉,带着一种决绝,“若大人不见我,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门柱上!”
仆役慌忙拦阻,却不敢真用力,一时僵持不下。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书房与相里岳商议造纸进展的李斯耳中。
“哦?张家送来的那个女子?”李斯眉头微皱,眼下晋阳事务繁杂,他实在没心思应付这种后宅伎俩。
“大人,那女子情绪激动,以死相逼,若真闹出人命,恐怕对大人声名不利。” 前来禀报的仆役小心翼翼地说道。
李斯揉了揉眉心。眼下晋阳初定,不宜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让她进来。” 李斯沉声道,目光转向相里岳,“相里先生,今日便先到这,辛苦你了。”
相里岳点点头,只道:“大人事务繁忙,在下先行告退。若造纸之事有进展,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相里岳离开后不久,张市被带了进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素雅的襦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泪痕,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然而,当李斯抬眼看清她面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张脸……这张脸,竟然和现代那个缠绵一夜、最后给了他一巴掌的小明星苏曼,有着惊人的九成相似!五官轮廓,眉眼神韵,甚至嘴角那一点微妙的弧度……若非衣着和发式不同,李斯几乎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回去!
他猛地晃了晃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巧合,但这份冲击,还是让他原本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了巨大的涟漪。
“罪……罪女张市,拜见郡丞大人。” 张市见李斯盯着自己,眼神复杂,心中更是忐忑,连忙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求大人开恩!”
李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起来说话。你寻死觅活,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市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李斯,那张酷似苏曼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和哀求:
“大人明鉴!小女子乃张家庶女,被家主送入府中,名为侍奉,实为弃子。大人乃人中龙凤,明察秋毫,岂会不知其中关节?小女子身不由己,若被大人退回张家,等待小女子的,唯有死路一条!求大人垂怜,给小女子一条活路!”
她的话语恳切,带着绝望。她赌的就是这位年轻郡丞或许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不同。
李斯沉默了片刻。这张脸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让他一时间有些恍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开始权衡利弊。
杀了她?没必要,还会惹麻烦。退回去?等于逼死她,也可能让稳住的张家再生事端。留下她?虽然是个潜在的麻烦和眼线,但眼下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更何况……这张脸……让他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是情爱,而是一种对命运荒诞感的喟叹。
“也罢。” 李斯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疲惫,
“你既已入我府门,便是我府上的人。张家那边,本官自有计较。只是,你须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否则,休怪本官无情。”
张市闻言,如蒙大赦,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连连叩首:“谢大人!谢大人不弃之恩!小女子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嗯,下去吧。我会让人给你安排个清静的住处。” 李斯挥了挥手,示意仆役带她离开。
待张市千恩万谢地退下后,李斯独自坐在书房,久久未动。那张酷似苏曼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几日后,晋阳城内一处简朴的墨家工坊内。
相里岳正与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墨者对坐,此人名叫禽滑陵,属赵地墨家,与相里岳是旧识,特来探望故友,并了解秦国治下的情况。
“相里兄,你方才所言,那位秦国郡丞李斯,当真如此……不同寻常?”
禽滑陵呷了一口粗茶,眉头微蹙,显然对一个秦吏抱有天然的警惕,他是赵人,对秦人的观感复杂。
“禽滑兄,我知你心有疑虑。” 相里岳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木质教具,神情郑重,
“初时,我亦如是。然数月相处观察,此人行事,确有非凡之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便说前几日,晋阳张氏送来一女子,名为侍奉,实为眼线。那女子以死相逼求见,只为苟活。
换做寻常官吏,或视为玩物,或为免麻烦直接退回,断其生路。你猜李郡丞如何处置?”
禽滑陵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他明知此女是麻烦,却仍‘勉为其难’地收留了她,给了她一条活路,只告诫其安分守己。”
相里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虽是权宜之计,亦有麻痹张氏之意,然其不因女子身份卑微、可能带来麻烦便轻贱其性命,这份看似无奈之下的‘仁心’,岂是寻常酷吏所能有?”
“仅凭此事,或许只是其收买人心的手段……” 禽滑陵仍有保留。
“自然不止于此!” 相里岳提高了声调,
“你再看他推行之策!设立郡学,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教授《形数要术》这等实用之学,此非暗合我墨家‘尚贤’之旨?
推行‘以工代赈’,‘工分易田’,让无数流离失所的黔首得以安身立命,获得田产,此非贴近我墨家‘利民’之念?”
他接着说:“此人虽为秦吏,手段或有铁腕之处,然其所作所为,客观上确在改善民生,推行教化,提升技艺。其胸有丘壑,目光长远,绝非仅为个人权位。”
禽滑陵沉默了,相里岳的话语带着一种难以辩驳的说服力。他了解相里岳的为人,若非亲眼所见、深思熟虑,绝不会对一个秦国官员如此推崇。
“相里兄,” 禽滑陵沉吟道,“你说此人行事,暗合我墨家之道,莫非……你想借助此人,为我墨家在秦国寻一条新路?”
相里岳目光深邃:“禽滑兄,当今天下大势,秦国一统恐难逆转。我墨家固守旧念,或将湮灭于尘埃。
李斯此人,行事务实,重才学技艺,其推行之策,亦有可取之处。我等墨者,若能借其平台,施展所学,利民生,传技艺,未必不是一条存续发展之道。至少,值得一试。”
他看着禽滑陵,语气恳切:
“此人非我等能完全看透。然其展露出的才华、魄力与某些堪称‘仁义’的举动,让我等看到了希望。
禽滑兄,晋阳之变,或许正是你我这些散落天下,遵循子墨之道的墨者,重新审视自身定位,寻求变革的契机。”
禽滑陵看着相里岳眼中灼热的光芒,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此来本是认为秦墨已背离了子墨之道,想劝说相里岳离开,未曾想却听到了这样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罢了,” 禽滑陵长叹一声,“既来之,则安之。我便在此多留些时日,亲眼看看这位李郡丞,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真如相里兄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