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上蔡。
时已深秋,灰蒙蒙的天空下,闾里巷陌间,枯叶瑟瑟,行人稀疏,更添几分萧索。
城南一处僻静的巷弄深处,坐落着一间低矮的夯土小屋,这便是李斯的家。
屋内灯火摇曳,映照着纪嫣清瘦却难掩秀丽的脸庞。她正俯身在一件半旧的葛布深衣前,手指翻飞,细密的针脚在衣料上缓缓延伸。这是替邻里缝补的活计。
自夫君李斯怀揣着一腔抱负,辞别家乡,先是前往兰陵求学,而后前往秦国求仕。初时,她满心期盼,日夜祈祷,相信以夫君之才,定能在秦国闯出一片天地。然而,时光流逝,音讯渺然。李斯离家时行囊羞涩,留下的微薄积蓄早已耗尽。纪嫣出身小户人家,虽识得几个字,通些事理,却也无甚背景依靠。没了男人支撑门户,又无子嗣傍身,一个年轻女子在上蔡这等地方,日子过得何其艰难。
“砰砰砰!”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纪嫣的思绪。
她心头一紧,知道又是谁来了。放下针线,整了整衣衫,她深吸一口气,走去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是李斯的五叔李茂,和他那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妻子吴氏。
“五叔,五婶。”纪嫣垂首,依礼问候。
吴氏却连眼皮都未抬,径直挤进屋内,目光如同巡视般扫过简陋的家什,最后落在纪嫣身上,冷哼一声:“阿嫣,我跟你五叔今日来,是为你好。那钱家管事,托媒人又来说了。人家不嫌弃你是个‘望门寡’,肯抬你做偏房,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还拿乔作势到几时?”
李茂也沉着脸,瓮声瓮气地说道:“是啊,阿嫣。斯儿他……唉,之前在兰陵还时不时有个信,可是自从他入了秦,已经一年多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你一个年轻女人家,无儿无女,总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吧?钱管事在上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总好过你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五叔!”纪嫣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夫君只是去秦国求取功名,路途遥远,一时信息不通罢了!他定会回来的!我既嫁与李家,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岂能改嫁他人?此事休要再提!”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呸!好个贞洁烈妇!”吴氏啐了一口,上前一步,指着纪嫣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昏了头!李斯那穷酸小子,就算没死在路上,在秦国那等地方,人生地不熟,能混出什么名堂?怕是早就忘了你这个糟糠妻,在哪儿快活呢!钱管事说了,只要你点头,聘礼足足有两匹绢帛,还有十石粟米!这些东西,你跟你五叔也能沾光不少!你若再执迷不悟,坏了我们的好事,休怪我们不念情分!”
“我说了,不嫁!”纪嫣挺直了脊梁,清澈的眸子里燃起倔强的火焰,“夫君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一时困顿,我也定会在此等他归来!”
“好!好!你等着!我看你能等到什么时候!”李茂见她油盐不进,也失了耐心,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这屋子,本就是李家的祖产,斯儿不在,理应由我们代管!我看你这日子也快过不下去了,不如早些搬去跟我们住,也好有个照应!”
这名为“照应”,实为软禁的威胁,让纪嫣脸色瞬间苍白。
“五叔,五婶,这是我的家,夫君未归,我哪儿也不去!”她死死抵住门框,声音带着颤抖,却不肯退让半分。
“反了你了!”吴氏作势就要上前拉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平和的声音:“请问,此处可是李斯先生府上?”
争执的双方都愣了一下,齐齐望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着深衣、头戴仆巾,面容普通,但眼神透着几分精明和善意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裹。
李茂夫妇打量着来人,见他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干净整洁,不像是本地人,便多了几分警惕:“你是何人?找李斯作甚?”
那男子微微躬身,态度谦和:“在下姓成,受一位故人所托,前来探望李夫人,送些微薄之物。”
“故人?哪个故人?”吴氏狐疑地追问。
纪嫣的心却猛地一跳,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难道……难道是夫君?
“故人远在千里之外,不便透露姓名。”老成不卑不亢地答道,目光越过李茂夫妇,落在纪嫣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听闻李夫人近况不易,特送来些许金帛,以解燃眉之急。”
说着,他将手中的包裹递上前。
李茂夫妇见状,眼神顿时热切起来。吴氏更是抢先一步,就要去接那包裹。
“慢着!”纪嫣却抢先一步,挡在了包裹前,目光紧紧盯着老成,“敢问这位老丈,托您送东西的故人,他……他如今安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老成看着她眼中那份深切的期盼,心中微叹,按照来前韩非先生的嘱咐,谨慎地措辞道:“故人一切安好,只是身有羁绊,暂时无法归家。他托老朽转告夫人八个字:‘故人赠,盼珍重,待时归。’”
“故人赠,盼珍重,待时归……”纪嫣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眼眶瞬间红了。
是了!定是夫君!他没有忘记她!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寒冷与绝望。所有的委屈、苦楚、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夫君……”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茂夫妇面面相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听这意思,李斯那小子竟然还活着,而且似乎混得不错,还能托人送东西回来?
吴氏的算盘立刻打得飞快,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哎呀,原来是斯儿托人送东西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阿嫣啊,你看,我就说斯儿不会忘了你的嘛!快,快把东西收下,让这位老丈进来喝口水。”
老成却不愿多留,他将包裹塞到纪嫣手中,再次躬身道:“东西送到,老朽便告辞了。夫人保重。”
说罢,他转身便走,脚步匆匆,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纪嫣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仿佛抱着全世界的希望。李茂夫妇凑上前来,眼巴巴地看着。
纪嫣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他们贪婪的脸,心中已有了计较。她打开包裹,里面果然不是寻常之物。最上面是一小块被布细心包裹的、黄澄澄的东西——竟是一小角郢爰!金块下面,还有两匹质地上好的绢帛,以及一小袋饱满的粟米。
“金子!还有绢!”吴氏失声惊呼,眼睛都直了。
纪嫣迅速将东西收拢,取出那一小角郢爰,想了想,又从中掰下一小块碎金,递给李茂:“五叔,五婶,这是夫君寄回来的。劳烦二位平日照拂,这点碎金,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李茂夫妇看着那点碎金,态度顿时软了下来。
“哎,阿嫣,你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李茂嘴上客气着,手却飞快地接过了碎金。
吴氏也换了副嘴脸:“就是就是,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你五叔说。那钱管事那边,五叔帮你回绝了就是!”
目的达到,两人也不再纠缠,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屋内终于恢复了宁静。纪嫣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她将那沉甸甸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却是喜悦和希望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较大的郢爰和绢帛、粟米藏在床下的一个瓦罐里,用旧衣物盖好。然后,她走到窗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望着西方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是秦国的方向。
夫君,你果然没有忘记我。无论多久,无论多苦,我都会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