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家院中,解决了燃眉之急的里正心情明显松弛了不少,甚至主动邀请李斯和阿虎留下喝碗水。
李斯敏锐地察觉到赵平态度的细微变化。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他初步获得了这位村落权力核心人物的认可。
他顺势坐下,接过赵平家人递来的粗陶碗。阿虎则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
喝了两口水,李斯放下陶碗,再次起身,郑重地向赵平躬身行礼:“赵伯,我尚有一事,想请援手。”
赵平刚刚舒展的眉头又微微一蹙,但语气还算温和:“先生但说无妨。”他对李斯的称呼,已然固定在了“先生”二字上。
“是这样,”李斯的语气带着几分诚恳,甚至略显一丝“忐忑”,
“我乃楚地之人,流落至此,幸得……阿滢一家收留,才侥幸存活,又得里正信任,方能稍稍立足。然,秦法严明,与楚地旧俗大相径庭。我虽敬畏秦法,欲谨守本分,奈何……”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外来者的茫然和对律法威严的敬畏,
“……实乃一知半解。常恐行差踏错,无意中触犯律条,不仅自身难保,更怕因我之无知,牵连了收留我的阿滢,或是给村中、给赵伯带来麻烦。”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几分:
“尤其听闻秦法之中,赏罚分明,爵位可抵罪责。然,某身无寸爵,漂泊无依,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斗胆恳请里正,若家中或村中存有关于秦法条文、村规民约的竹简或木牍,能否借我一观?
哪怕只是些日常需注意的禁令、赋役相关的简要规定,也能让我心中有数,知晓行止界限,免生祸端。”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姿态谦卑,动机更是无可指摘,一个外来者主动要求学习当地法律以更好地融入和遵守规则,同时还顾虑着不给收留他的寡妇家添麻烦,这在任何一个管理者看来,都是值得赞许的行为。
尤其是李斯刚刚献上治鼠良策,展现了其价值和“为公”之心,此刻提出这个请求,更显得他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且有情有义。
赵平果然没有怀疑,反而对李斯这种主动了解和遵守秦法的态度颇为欣赏,对他顾及阿滢的说法也暗自点头,觉得此人虽来历不明,却是个知恩图报、行事稳妥之人。
“先生有此心,甚好。”赵平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
“秦法确实严苛,尤其对户籍、赋役、治安等方面,规条极细。你既有心向学,知法守法,此乃好事。阿滢一个妇道人家,支撑门户不易,你能如此为她着想,也是应当。”
说着,他转身进屋,片刻后拿出几卷大小不一、绳索捆扎的竹简,递给李斯。竹简略显陈旧,边缘有些磨损,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竹子特有的清气。
“这些你先拿去看吧。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或问村中仓吏,他对律令更为熟悉些。”
“多谢赵伯厚赐!”李斯双手郑重接过竹简,再次深施一礼,
“赵伯高义,某感激不尽。定当仔细研读,恪守本分,不负里正与阿滢一家之恩。”
他再次巧妙地将赵平的帮助与阿滢的恩情并列,加深这种“知恩图报”的印象。
赵平摆摆手:“无妨。你既有才干,又愿守法,于村中亦是有益。去吧。”
李斯与阿虎一同告辞。走出赵平家院落,李斯能感觉到阿虎看他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些什么,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认同,或许还有一丝“看不透”的复杂情绪。李斯知道,
今天这一系列的操作,不仅初步解决了鼠患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在赵平和阿虎心中都种下了更深的印象——一个有能力、懂策略、知进退,并且尊重规则、不忘恩情的人。这种形象,比单纯的“聪明”更能在这个注重人伦纲常的社会立足。
他捧着那几卷沉甸甸的竹简,如同捧着开启这个时代生存密码的钥匙。秦法,这是他理解这个世界运行规则、寻找自身定位、乃至实现未来规划的基础。前世的商业以及管理思维固然可以套用,但必须建立在对当前社会规则深刻理解之上,否则便是空中楼阁,一推即倒。
脚步踏在村中的土路上,他在村口的水渠旁站了一会儿。新修的分水木闸静静地立在那里,渠中的水流比往日更加充沛有序,滋润着两岸的田地。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也是他撬动这个古老村落的第一根杠杆。
目光越过水渠,田间劳作的人们大多已经收工回家,然而,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小块贫瘠的坡地上,一个身影还在孤独地弯腰忙碌着。
是阿滢。
她正用力挥动着一把磨损严重的石锄,一下下地翻垦着那片夹杂着碎石的土地。
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生活的重担几乎全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略显瘦弱却异常坚韧的背影,汗水濡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每一次锄头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喘息。
李斯的脚步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那一刻,他那颗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就在李斯凝视着阿滢背影的时候,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不远处。正是日者姚贾。他刚从家中出来,却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
姚贾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李斯和远处的阿滢之间来回扫了扫,当他捕捉到李斯眼神中那不同寻常的柔和时,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嘿,”姚贾在心中暗道,“这小子……的眼神,啧啧,倒像是动了真情。阿滢那丫头虽然命苦,但模样周正,又是个能干的,两人凑一对,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如此一来,我那番‘赘婿’之说,岂不是要应验了?看来,是时候再去找那老婆子好好‘说道说道’了,可能得用些不光彩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