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塬里村,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自李斯随那位县尉大人离开,村庄经历过戎蛮侵袭的恐慌、秦军到来的震动,如今又渐渐回归了往昔的平静。
阿滢站在自家那片曾经最贫瘠的坡地上,心中百感交集。
几个月前,当李斯神神秘秘地让她挖坑,把那些人畜粪便、烂菜叶子、灶膛灰烬一层层堆积,再覆上泥土,说什么能“肥田”时,若非他之前展现的种种奇智,尤其是率众抵御戎蛮的功绩摆在那,她是万万不敢尝试的。婆婆更是连连摇头,觉得那是糟蹋东西,污秽不堪,恐触怒土神。
但现在,眼前的一切却让她不得不信。
这片特意开辟出来的“试验田”,不过方寸之地,种下的粟米却与周遭形成鲜明对比。
别处的粟杆稀疏泛黄,而这里的粟杆却根根粗壮挺拔,顶端的粟穗更是沉甸甸地颗粒饱满,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生机。
一阵山风吹过,粟浪翻滚。阿滢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着一株粟米的茎秆。
她记得李斯说过,这叫“农家肥”,可以让土地恢复元气、滋养庄稼。当时她半信半疑,如今却深以为然。
“阿滢嫂子,你家这地……真是邪了门了!” 旁边田垄上,一个正费力拔着杂草的妇人探过头来,语气里满是惊奇。
“一样的种子,一样的坡地,怎地就你这块长得跟疯了似的?”
阿滢腼腆地笑了笑,含糊道:“许是……前些日子李……李先生指点过,用了些法子。”
她至今仍不太习惯称呼那个年轻人为“先生”,但村里人私下里都这么叫,带着几分敬畏。
那妇人“啧啧”称奇,目光在阿滢的试验田和自家的瘦弱庄稼间来回扫视,最终叹了口气。
她不是没想过打听具体法子,但阿滢家的婆婆嘴巴严实,阿滢本人又性子柔顺却有主见,轻易问不出什么。何况,那李先生如今身在咸阳,前途未卜,谁知道他留下的法子是福是祸。
阿滢没有理会旁人的想法。她看着这片试验田,若是将这法子推广开来,村里人或许就不用再为那点微薄收成而终日愁苦。
她想起了李斯离开前那晚,他说的话。他说咸阳形势复杂,也说若有机会,会设法庇护她们婆媳。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她相信,像他那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这份“农家肥”的成功,让她对他更多了几分信心,也让她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期盼。
这份期盼,如同试验田里的新苗,正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扎根、生长。
然而,并非所有的变化都带着希望的色彩。
村子的另一头,少年猎户阿虎,或者说,现在应该叫他庸虎,正沉默地坐在自家低矮的茅屋门槛上。
屋内,最后一缕属于母亲的气息,似乎也随着前几日那场简陋的葬礼消散了。自父亲早逝后,他就与体弱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
狩猎的艰辛、山泽赋税的压力、生活的孤寂,他都咬牙扛了下来。母亲在,这里就是家,是他每次冒着生命危险从深山老林归来时的唯一港湾。
如今,港湾也消失了。
母亲是油尽灯枯,走得很平静。庸虎按照秦地最简朴的习俗,请了里正赵平和几个邻人帮忙,将母亲葬在了村外山坡上,没有哭嚎,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空洞。
这几日,他机械地整理着母亲的遗物——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一个磨得光滑的木梳。
然后,他开始擦拭自己的猎弓,打磨箭头,检查剥皮小刀。这些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工具,此刻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实在东西。
夜晚,山风呼啸。庸虎抱着膝盖,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几个月前,李斯在离开前夜对他说的话。
“庸虎,望你如山中之虎,勇猛无畏;亦如古庸之人,坚韧不拔。他日若来咸阳寻我,报上‘庸虎’之名,我必识之。”
李斯说,他的父亲曾是山木部族的一员,山木部族与古庸国或有渊源,便以“庸”为姓,既记其根,也寓意平凡中亦可成就非凡。
庸虎。
他第一次有了一个被赋予了意义的名字,而不仅仅是山野间一个模糊的代号“阿虎”。
母亲在时,他赡养老母,是天经地义的责任。如今,母亲走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突然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
留在这里,他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的猎户,日复一日地与野兽搏斗,向官府缴纳赋税,或许将来会娶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山村女子,生下孩子,重复着祖辈的命运。
不,他不想要这样的命运。
李斯给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窥见了外面那个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充满可能性的世界。
咸阳,那个大秦的都城,天下的中心。李斯那样的人,定能在那里搅动风云。
“家中事了,便去咸阳追随。” 这是他对李斯的承诺。
现在,家事已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熄灭。
第二日清晨,庸虎收拾好行囊。东西不多,一张陪伴他多年的硬弓,一壶保养良好的箭矢,那把锋利的剥皮小刀,几块风干的肉脯,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枚刻符兽骨。他将自家那简陋的茅屋和几样粗陋家具托付给了里正赵平。
赵平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沉静、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少年,叹了口气:“咸阳不是下塬里,人心叵测,万事小心。”
“多谢里正提点,庸虎明白。” 庸虎躬身行了一礼。
他又去了阿滢家院外。阿滢正在晾晒一些草药,看到庸虎背着行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
“你要走了?”
“嗯。” 庸虎点头,声音依旧低沉,“去咸阳,寻李……先生。”
阿滢沉默片刻,轻声道:“一路保重。”
庸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晨曦微露,下塬里村还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一个高大结实的少年身影,背着弓箭,步履沉稳地走上通往外界的山道,山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也吹动着他胸中那颗逐渐变得滚烫的心。
咸阳,我来了。李先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