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驱散了厮杀的血腥,却未能驱散下塬里村上空弥漫的恐惧与疲惫。
昨夜的激战仿佛一场噩梦,留下了残破的寨墙、遍地的狼藉,以及村民们惊魂未定的面孔。
秦军的到来像一剂强心针,五十余名身着黑甲、手持戈矛的士卒在村口列队,肃穆的军容与村落的残败形成鲜明对比。
为首的正是昨夜率兵驰援的县尉王去疾,他面色冷峻,正与一名身着吏服、头戴平巾帻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那男子正是西乡亭的亭长张咸,此刻额上已见了细汗,神色间满是焦虑。
王去疾的视线扫过村落,最终落在正由阿滢搀扶着、臂膀缠着布条的李斯身上。
他大步流星走来,身后跟着亭长张咸和两名持戟士卒,铁质的足下甲片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周围的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足下便是李斯?”王去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上下打量着李斯。
李斯心中一紧,强作镇定,拱手道:“正是在下。见过县尉,见过亭长。”
王去疾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开门见山:“昨夜若非足下调度有方,下塬里恐已步上溪里后尘。此功,本尉已录下,将据实上报。”
“县尉谬赞,此乃全村上下同心戮力之果,在下不敢居功。”李斯谦逊道,他深知此刻绝非邀功之时,低调才是上策。
亭长张咸擦了擦额汗,接口道:“李……李斯义士,先前里正赵平已将你的情况,连同那份荐书,一并报至乡里,又转呈县中。王县尉此来,一是勘察戎蛮侵袭之事,二来……也是为了核实你的身份。”
李斯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局面混乱、自身又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身份最容易被质疑的时刻。
王去疾目光如炬,紧盯着李斯:“咸阳那边,对荀夫子的荐书颇为重视。”
李斯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王去疾的下一句话便将其击得粉碎:
“但也正因其重,核查必将更为严格。荀夫子乃当世大儒,其弟子游学,岂会仅凭一封荐书、一枚早已废止之楚国符节,而无半点官府验传之凭证?你自称从楚地而来,途经之地甚广,缘何无‘过所’在身?”
“过所”!李斯脑中轰然一响。他当然知道这个词。在秦朝,户籍与通行管理极其严格,无论是官吏、商人还是普通百姓,长途旅行都必须持有官方颁发的“过所”,上面详细记载着持有人的姓名、籍贯、身份、事由、目的地以及沿途关卡查验记录。
这几乎就是秦代的身份证加旅行签证。李斯本应持有全套合规的文书,但他穿越砸死李斯时,只顾着拿那封最显眼的荐书和符节,慌乱之下,哪里会去仔细翻找那些刻在竹木牍上的通行文件?就算找到了,上面的描述也与他这个现代人对不上号。
“这……”李斯一时语塞,冷汗瞬间浸湿了背脊。
他之前编造的“遭遇盗匪,遗失文书”的理由,在普通村民面前或许能蒙混过关,但在经验丰富的县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去疾见他迟疑,眼神愈发锐利:“足下言语不清,来历蹊跷。你说文书被盗,那人证何在?你从何处来,师从何人,家族何在?可有任何一人一物,能为你作证?”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李斯紧绷的神经上。他根本无法回答。人证?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家族?更是无从谈起。
就在李斯陷入绝境之际,一个带着几分圆滑的声音慢悠悠地插了进来。
“咳咳,王县尉,张亭长,容老朽多句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姚贾脸上带着恭谨的笑容,从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先是对着王去疾和张咸不深不浅地作了个揖:
“老朽下塬里日者姚贾,见过二位。听闻县尉正在询问李斯先生之事,老朽旁观者清,或许能提供些许浅见。”
王去疾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止。姚贾在这一带也算个“人物”。
阿武见姚贾出来,急忙抢道:“县尉!姚老头!你别被他迷惑了!这李斯来历不明,我看他……”
“阿武小子,稍安勿躁。”姚贾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他,然后转向王去疾,
“县尉,阿武年轻气盛,言语或有不当,还请县尉海涵。”
随即,姚贾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县尉所虑极是,国法如山,‘过所’之事关乎国之纲纪,马虎不得。李斯先生拿不出‘过所’,确实是疑点。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斟酌:
“老朽以为,此事或可从两方面看。其一,荀夫子荐书在此,咸阳既已关注,想必自有查验真伪的章程。县尉明察秋毫,不妨稍待咸阳那边的消息,看看荐书真伪如何,或许能旁证一二。
毕竟,伪造大儒荐书,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寻常奸细,未必有此胆量和手笔。”
王去疾目光在姚贾和张咸脸上转了转,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李斯。姚贾的话确实打动了他,咸阳对荐书的态度很关键,贸然处置一个可能与荀夫子有关的人,确实需要谨慎。
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但威严不减:“姚日者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李斯,本尉念你昨夜有功,且下塬里防务确实需要人手。本尉可以给你一个自证的机会。”
他加重了语气:
“十五日!本尉给你十五日时间。在此期间,你仍需受察看,由里正赵平负责,每日报备行踪,不得擅自离开下塬里村方圆五里之地。
十五日之内,你若能提供确凿的‘过所’凭证,或寻得可靠人证,或有咸阳方面的明确文书为你佐证清白。否则,期限一到,本尉将依律将你押送县城审理,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