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瘴气在破晓时分最浓,陈砚秋的靴子陷进湿软的腐殖土时,惊起了三五只血红色的萤火虫。这些虫子尾部闪着与秋字号舍瓦当相同的靛蓝光晕,在空中划出的轨迹竟组成《河防通议》中缺失的段落。薛冰蟾的银刀挑开一丛蕨类植物,刀尖突然被无形的丝线缠住——那是横贯在林间的冰蚕丝,每根都串着七枚铜钱,钱孔中渗出黑红色的蜡状物。
\"辰时三刻,瘴开。\"她抹去刀身上凝结的露珠,露水却在掌心凝成微型黄河的流向图。陈砚秋右臂的浑天仪纹路开始发烫,指引他们拨开垂挂的藤蔓。腐叶下突然露出半块青砖,砖面阴刻着\"天圣五年制\"的字样——正是汴京贡院初建时的年号。
三百步外,雾气突然散开。一座与汴京贡院形制完全相同的建筑群矗立在林间空地,只是所有梁柱都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正门上悬挂的\"至公堂\"匾额用黑檀木雕刻,匾角却缺了一块,断口处爬满带着金属光泽的苔藓。陈砚秋的指尖刚触及门环,整座建筑突然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仿佛有千万份试卷正在同时被批阅。
薛冰蟾的银刀劈开蛛网密布的门缝。刀刃与某种硬物相撞,迸出的火星照亮了门内景象:三百间号舍整齐排列,每间的青砖上都刻着编号,而\"秋字号\"的位置正对北斗七星的投影。更骇人的是,号舍瓦当的滴水孔里垂下的不是雨水,而是粘稠的靛蓝色液体,在地面汇成《星变应验录》的文字。
\"巳时验骨。\"
她率先跨过门槛。庭院中央的戒石碑突然渗出液体,碑文\"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在阳光下融化,露出底层密密麻麻的名单——全是历届黜落生的姓名。陈砚秋的右眼突然剧痛,他看见碑底蜷缩着七具身披前朝官服的骸骨,每具的头盖骨都被替换成了青铜鼎耳的造型。
至公堂的大门无风自开。堂内供奉的不是至圣先师,而是七尊长生牌位:韩似道、周砚白、楚星河、崔尚功、文雁回、苏断铁、墨娘子——正是掌控科举的三大势力首脑。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手臂粗的黑香,烟气在空中凝成科场案卷的形状。
陈砚秋的靴底踩碎了一块硬物。低头看去,竟是半块端砚,砚底刻着\"三元劫眼\"四字。当他拾起时,砚台突然渗出清水,水面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汴京皇城司天监的场景——韩似道正将最后一盏铜灯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灯油里混着暗红色的血。
薛冰蟾突然拽着他扑向左侧。原先站立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六角形地窖。窖中堆满蜡封的胃囊膜,每张膜上都记录着某位考官与河工的隐秘交易。最上方那张膜片格外新鲜,血迹未干,记录着本届榜眼的生辰八字与黄河\"文祸闸\"的开启时辰。
\"午时了。\"
随着她的低语,所有号舍的门同时洞开。三百张考案自动展开,每张上都摆着未使用的试卷——纸色惨白如骨,边角印着虹膜状的暗纹。陈砚秋触碰最近的考案时,案面突然浮现出血字:\"景佑四年秋,汴京贡院秋字号舍。\"这正是他父亲当年应试的位置。
至公堂突然传来击掌声。七尊长生牌位自行调转方向,露出背面阴刻的星图。薛冰蟾的银刀飞射而出,刀身上的磁砂被牌位吸附,在空中拼出浑天仪的残缺部分。陈砚秋臂上的纹路与之呼应,剧痛中他看见星图缺失的\"天璇\"位,正对应着岭南秋字号舍的瓦当滴水孔。
地窖里突然飘出腐臭的甜香。两人回头时,只见无数蜡丸从窖底浮起,在空中炸裂成靛蓝色的烟雾。烟雾中浮现出历代科考的场景:糊名、誊录、阅卷、放榜……每个环节都有黑影在篡改结果,而那些黑影的面容,竟与长生牌位上的七人分毫不差。
陈砚秋的袖中滑出汴河铁牛取得的解腕刀。当刀尖指向至公堂匾额时,匾后突然掉出卷竹简——正是《科举罪言录》被焚毁的最后一章。竹简展开的刹那,所有号舍的考案同时燃起靛蓝色火焰,火中传出此起彼伏的诵经声,细听却是倒背的《论语》。
\"未时三刻,鬼眼开。\"薛冰蟾的银刀突然指向东北角的号舍。那间屋的瓦当正在融化,液态的靛蓝物质顺着墙壁流下,在门前凝成验骨镜的形状。镜中映出的不是当下景象,而是六十年前景佑科场案发时的场景:陈砚秋的父亲咬破手指,在秋字号舍的砖墙上写下血书。
陈砚秋冲向那面幻镜。当他右臂的纹路接触镜面时,整座鬼贡院突然震颤。三百间号舍的门窗疯狂开合,发出震耳欲聋的啪嗒声。至公堂的长生牌位一个接一个炸裂,飞出的木屑在空中组成黄河决口的画面,而溃堤处站着七个身穿官服的身影——每人手中都捧着盏青铜灯。
薛冰蟾的银刀插入地面。刀身携带的磁砂顺着地缝游走,在庭院中央拼出完整的星图。陈砚秋跪在星图\"天枢\"位,将解腕刀刺入泥土。刀尖触及的瞬间,地底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鬼贡院的所有靛蓝色物质突然向中心收缩,最终在星图上凝成七枚铜钉——与铁牛腹中所见完全相同。
申时的暴雨突然降临。雨水冲刷着长生牌位的残骸,露出底层暗藏的青铜薄片。薛冰蟾拾起韩似道的那枚,薄片上的刻痕在雨中扩展,显现出汴京皇城的平面图。图中紫宸殿的位置被朱砂圈出,旁边小楷批注:\"子时,第七鼎。\"
陈砚秋从雨水中捞起一块未燃尽的试卷残页。纸上的策论题目在雨中显形:\"论河决与文运\"。当他翻转纸背时,发现这竟是父亲当年的答卷,而批卷痕迹显示本该是头名——直到某个黑影在糊名处添了笔朱砂。
鬼贡院的瓦当突然集体坠落。三百块靛蓝色陶片在雨中融化,汇成股溪流涌向地窖。两人追至窖口时,只见液体已凝成具无头尸身,服饰正是景佑年间的举子装束。尸体的右手食指伸直,正指向东北方——汴京的位置。
\"酉时祭星。\"薛冰蟾擦去银刀上的雨水,刀刃映出皇城司天监的铜灯光芒,\"韩似道点燃第六盏灯了。\"
陈砚秋的右眼突然流血。血珠滴在地窖边缘,竟使泥土中浮出无数虹膜薄片。这些死物如活鱼般游向雨水汇成的水洼,在水面拼出本届榜眼的完整面容。而当最后一片虹膜归位时,水中人像突然开口,发出的却是韩似道的声音:
\"缺榜眼血,难成七星。\"
暮色中的鬼贡院开始崩塌。至公堂的梁柱一根接一根倒下,砸起的尘埃里浮现出无数黜落生的虚影。陈砚秋怀中的人皮图纸突然发烫,展开后\"文祸闸\"的图示正在自行修改——闸门开启时间从原定的子时,提前到了戌时三刻。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时,他们在废墟中央发现了半块砚台。砚池里积着新鲜的血液,正中央浮着片完整的虹膜——与陈砚秋右眼的纹路完全吻合。薛冰蟾的银刀刚触及虹膜,整座鬼贡院突然陷入死寂。
三百步外的林间,一盏青铜灯无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