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岭南官道泥泞不堪,陈砚秋的麻履陷在褐红色的黏土里,每走一步都带起混着碎瓷片的泥浆。三日前在钦天监密室发现的鎏金铜匣,此刻正裹在油布包里贴着他的脊背发烫——那里藏着七枚骨针,最旧的一枚已经泛出青黑的色泽,针尾玉扣上\"淳化三年\"的刻痕被磨得几乎不可辨认。
\"文思墨的配方,当真出自岭南贡院?\"
薛冰蟾的银刀挑开路边一丛野芭蕉叶,叶片背面密密麻麻的虫蛀孔洞,恰好组成《墨谱》中记载的\"金丝纹\"。她指尖沾了沾叶脉渗出的汁液,在青石上划出一道紫痕——与他们在汴京查获的\"墨精\"残渣如出一辙。
\"岭南道进贡的墨锭,向来以松烟混入龙眼蜜制成。\"陈砚秋蹲下身,从泥浆里抠出半块残破的墨模,\"但这一块的纹路......\"
残缺的模具内侧,阴刻着诡异的螺旋纹,与寻常制墨的\"万杵纹\"截然不同。薛冰蟾的刀尖顺着纹路游走,突然在转角处挑起一丝靛蓝色纤维——这是大理国特产的\"蓝靛棉\",宋代《诸蕃志》明确记载其常用于包裹致幻药物运输。
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惊起沼泽地里一群白颈鸦。陈砚秋抬头望去,雾气中隐约现出岭南贡院的灰黑色轮廓。这座始建于南汉时期的考场,此刻正被反常的暮春雾气笼罩,飞檐上镇邪的獬豸石像竟全部面向内院,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洪武六年重修时改过朝向。\"薛冰蟾突然指向东南角的排水沟,\"《岭南杂记》说原本的泮池应该在这个位置。\"
陈砚秋的指尖触到沟壁的苔藓,突然一阵刺痛。缩回手时,发现指腹沾着几粒晶莹的砂砾——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这是掺了丹砂的\"光明砂\",宋代丹道家炼制\"五石散\"的关键原料,怎么会出现在贡院排水系统里?
暮色渐浓时,他们终于摸到贡院西北角的角门。门环上挂着的铜锁已经锈蚀,锁眼却被新近注入的油脂保养得锃亮。薛冰蟾从鬓角取下一根发钗,钗尾的机关弹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在锁芯里轻轻一拨——\"咔嗒\"声响起的同时,陈砚秋突然按住她的手腕。
\"别动!\"
铜锁落地的瞬间,门缝里飘出一缕靛蓝色的烟雾。那烟雾如有生命般缠绕上门楣悬挂的\"辟邪\"木牌,牌上朱砂写的符咒立刻褪色成惨白。陈砚秋从怀中掏出一方鱼脑冻砚台,这是临行前许慎柔交给他的\"试毒石\"——砚堂刚接触烟雾,就浮现出蛛网状的赤红色裂纹。
\"是古柯叶混了曼陀罗花粉。\"薛冰蟾屏息退后两步,\"《证类本草》说这种烟瘴能让人见幻象。\"
陈砚秋用汗巾裹住口鼻,抬脚踹开木门。腐朽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僵住——
本该荒废的贡院号舍间,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个陶瓮。每个瓮口都密封着浸过桐油的桑皮纸,纸中央插着一根中空的芦苇管。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可以看见瓮身上用朱砂写着\"天圣四年景佑元年\"等年号——全是仁宗朝重大科场案的爆发年份。
薛冰蟾的银刀挑开最近的一个陶瓮。桑皮纸破裂的刹那,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瓮底沉淀着黑红色的粘稠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晶体,在暮色中泛着蓝莹莹的微光。她用刀尖蘸取少许液体,滴在随身携带的《本草衍义》书页上——纸面立刻腐蚀出一个边缘焦黑的小洞。
\"水银、丹砂、孔雀石......\"她翻动书页对照,\"还有《太平圣惠方》里记载的'忘忧散'原料。\"
陈砚秋蹲下身,发现陶瓮底部阴刻着徽记:一柄剑贯穿砚台,正是\"墨池会\"的暗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瓮旁的青砖上都用利器刻着人名——\"崔峤李沆王钦若\"......全是真宗、仁宗两朝知贡举的考官。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号舍屋檐下的铜铃无风自动。陈砚秋循声望去,最高处的铃舌竟是一截人类指骨,铃身上密布着西夏文字刻的咒语。正当他伸手欲取时,身后传来陶瓮接二连三爆裂的闷响——
那些密封数十年的毒液接触空气后,竟开始剧烈沸腾。靛蓝色的烟雾从瓮口喷涌而出,在空中凝结成模糊的人形。薛冰蟾猛地拽住陈砚秋后退,只见烟雾人形齐齐转向贡院正堂方向,做出执笔书写的动作。
\"是'墨影傀儡'!\"她声音发紧,\"《夷坚志》里说这是用冤死者喉间最后一缕气炼成的......\"
陈砚秋突然冲向正堂。穿过毒雾时,他怀中的鎏金铜匣突然变得滚烫,七枚骨针在匣中疯狂震颤。正堂门楣上悬挂的\"明经取士\"匾额已经倾斜,匾后露出半截青铜管——正是他们在钦天监浑天仪里见过的那种\"星轨导管\"。
匾额下方的供桌上,静静摆放着一方残缺的龙尾砚。砚池内凝固的墨渣里,清晰可见古柯叶的纤维。更骇人的是砚底铭文:\"歙州供御,淳化三年制\"——与铜匣里最旧的那枚骨针年份完全一致。
薛冰蟾的银刀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她猛地劈向供桌下方,刀锋与某种金属物体相撞迸出火星。地面青砖应声裂开,露出隐藏的窖穴——里面堆满了用蕉叶包裹的块状物,每包上都贴着\"广南东路转运司\"的封条。
\"是没来得及运走的文思墨。\"陈砚秋撕开一包,墨锭表面的金丝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这批墨的模具......\"
他话音戛然而止。墨锭侧面的监造官印,赫然是\"韩琦\"二字——这是庆历新政时被贬岭南的宰相,但史书记载他从未担任过监造官。薛冰蟾用刀刮开墨锭,内部竟嵌着细如发丝的骨片,拼组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贡院深处突然传来机括运转的轰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向声源处的泮池遗址。本该干涸的池子里,此刻竟蓄满靛蓝色的液体,水面漂浮着七盏青铜灯盏,灯芯都是浸过药液的状元卷残页。
池底隐约可见一方石碑,碑文被流动的液体扭曲成跳动的字符。陈砚秋刚要细看,怀中的铜匣突然自动开启,七枚骨针激射而出,精准地刺入七盏青铜灯的灯芯——
火焰骤然转成青白色,照亮了池底石碑的全貌。那上面用西夏文和汉文双语刻着同一段话:\"星移斗换日,墨祭血榜时\"。落款是\"景佑二年黜落生陈圭\",正是陈砚秋父亲在岭南从军前的名字。
池水突然沸腾,无数细小的气泡从碑文缝隙中涌出。每个气泡破裂时,都释放出一缕带着血腥味的烟雾。薛冰蟾的银刀脱手坠入池中,刀身瞬间覆满霜花——与在钦天监浑天仪上所见一模一样。
陈砚秋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及水面,整池液体突然变得透明。池底赫然显现出汴京皇城的倒影,而他们所在的岭南贡院,正在倒影中化作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