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正月十四,存菊堂的婴啼声穿透寒雾,伴着细碎的雪声,渐渐传遍了紫禁城的各个宫苑。
内室里,沈母坐在床榻边,看着昏睡不醒的女儿沈眉庄,眼圈依旧泛红。
沈眉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即便昏睡中,眉头仍微微蹙着,显见得生产时耗尽了气力。
沈母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儿汗湿的鬓发,指尖忍不住发颤——方才听闻女儿难产,她在宫门外几乎要跪断了腿,如今总算母女平安,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目光移到一旁乳母怀中的婴孩身上,那小小襁褓里裹着的,是个浑身通红、眉眼精致的小格格。
乳母正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小格格闭着眼睛,偶尔发出一声软糯的啼哭,听着声音倒是洪亮。
沈母伸手,轻轻碰了碰小格格温热的小手,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心中既有为人外祖母的柔软,又忍不住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她身旁的张嬷嬷低声道:“夫人,小格格眉眼生得周正,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娘娘平安诞下皇嗣,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昏睡的女儿:“我自然是盼着眉儿平安的。”
“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宫墙,“这宫里的规矩,你我都清楚。”
“皇上登基三年,膝下阿哥寥寥,眉儿若是能诞下一位阿哥,往后在宫中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沈家也能多一分倚仗。”
张嬷嬷顺着她的话头劝道:“夫人说得是,可格格也挺好。”
“您想啊,阿哥将来要卷入储位之争,步步惊心,哪有格格来得安稳?”
“咱们这位小格格,只要在娘娘身边平安长大,将来皇上定会指一门好亲事,嫁个文武双全的额驸,远离这深宫的是非,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沈母点点头,眼底的失落却未完全散去:“你说得在理,平安便是福。”
“只是……为人母的,总想让她能更体面些,更稳妥些。”
她再次看向那襁褓中的小格格,心中百感交集——失落是真的,可这份新生的欢喜与期盼,亦是真的。
因沈眉庄的产程拖得漫长,咸福宫里等着的华妃等人坐了许久,见一时半会儿没有动静,便让剪秋转告一声,各自回了宫。
另一边,甄嬛刚动了胎气,腿脚还不利索,还躺在储秀宫静养。
皇上守了她一阵,见她气息平稳、暂无大碍,便嘱咐槿汐好生照看,转身回养心殿处理政务去了。
当惠贵人产下一位格格的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皇上正在批阅奏折。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走进暖阁,躬身禀道:“启禀皇上,存菊堂来报,惠贵人平安诞下一位格格,母女均安。”
皇上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苏培盛,脸上掠过一丝浅淡的欣喜,随即又淡了下去。
他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沉声道:“知道了。终是龙嗣,是桩喜事。”
苏培盛察言观色,见皇上语气平淡,便知他心中仍盼着阿哥,连忙躬身道:“皇上说的是。”
“小格格康健,也是上苍垂怜。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准备赏赐?”
“嗯。”皇上点点头,语气并无太多波澜。
“赏惠贵人东珠一斛、云锦十匹、赤金镶红宝石簪一对,再赏乳母、稳婆等人白银百两,其余物件按规制补齐便是。”
“奴才遵旨。”苏培盛躬身应下,见皇上不再多言,只是重新拿起朱笔翻看奏折,便知此事已了,悄悄退了出去。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着皇上沉肃的侧脸,他虽为添了皇嗣而欣喜,可想到朝中局势、宗室期盼,心中那份“未得阿哥”的失落,终究是难以掩饰。
寿康宫的暖阁里,皇后正陪着太后说话。
听闻消息,太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浅啜一口,缓缓道:“平安就好。”
“眉丫头身子弱,能顺利诞下龙子,已是不易。”
皇后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顺着太后的话道:“母后说得是。”
“惠贵人素来恭谨,如今诞下格格,也是她的福气。”
“臣妾已让人备了补品,稍后便送去存菊堂,让她好生静养。”
太后点点头,目光看向窗外的雪景,淡淡道:“皇上登基不久,皇嗣单薄,虽是格格,也是皇家血脉。”
“只是……往后还需盼着各宫能多添几位阿哥,稳固国本才是。”
皇后躬身应道:“母后教诲,臣妾记下了。”
“臣妾会叮嘱各宫好生调养,为皇家开枝散叶。”
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沈眉庄诞下的是格格,而非阿哥,既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也不会让华妃等人气焰更盛,这般结果,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翊坤宫内,华妃正斜倚在榻上,听着宫女禀报,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哦?诞下了个格格?”
“我还当她沈眉庄有多大的福气,能一举诞下阿哥呢。”
一旁的颂芝连忙附和道:“娘娘说得是。”
“不过是个格格罢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惠贵人,生产时那般凶险,想来怕是身子是亏透了,往后怕是难再侍寝了。”
华妃轻笑一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哼,她也配跟我争?”
“如今诞下格格,皇上心里怕是也不甚满意。”
“往后这六宫,还轮不到她来出风头。”
华妃眸光微沉:求子汤药断不可辍。
龙裔必得,若为阿哥……则万事更添筹码了。
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也松了口气——沈眉庄未得阿哥,便不会对自己构成真正的威胁,她依旧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嫔。
各宫反应各异,或真心欢喜,或暗自松气,或夹杂着失落与算计。
唯有存菊堂内,暖意融融。
沈眉庄渐渐苏醒过来,张嬷嬷连忙将小格格抱到她身边。
看着怀中粉嫩的女儿,沈眉庄虚弱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眼中满是母爱。
她不在乎这是阿哥还是格格,这是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是她在这深宫中最珍贵的牵挂。
窗外的雪还在落,可存菊堂内,因着这新生的小格格,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坚定的暖意。
沈眉庄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眉宇间凝着几分愁绪。
产子后的虚弱尚未完全褪去,心里却已开始盘算——母亲待不了几日便要离宫,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这深宫高墙,隔绝的何止是距离,更是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沈母坐在床边,看着女儿落寞的神情,怎会不知她的心思。
她拍了拍沈眉庄的手,语气轻快:“傻孩子,别胡思乱想。”
“在宫里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娘就放心了。”
“有什么事,让下人递信回来便是。”
沈眉庄点点头,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咽了回去,只道:“娘也要保重。”
那一晚,沈母守在床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从饮食起居到宫里的人情世故,细细叮嘱着。
沈眉庄静静听着,眼角的泪却悄悄浸湿了枕巾。
天还未亮透,天边只泛着一丝鱼肚白,沈母便悄悄起身。
她动作极轻,生怕惊醒女儿,俯身看了看沈眉庄,又掖了掖被角,眼底满是不舍,却终究还是转身,轻轻推开殿门,融入了外面的晨雾中。
殿门合上的瞬间,沈眉庄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一行清泪无声滑落,顺着脸颊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怎会不知母亲走了,那细微的脚步声,那不舍的目光,她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只是,离别本就伤感,何必再添一场泪眼婆娑的送别。
她攥紧了被角,望着帐顶的缠枝纹,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宫里,从此又少了一个可以全然依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