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东海碣石,篆刀惊涛**
琅琊台,孤悬于东海之滨的黑色巨岩,在仲春的阳光下蒸腾着咸腥的水汽。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沫,轰鸣声如同远古巨兽永恒的喘息。海风带着湿冷的锐利,撕扯着停泊在港湾内的庞大船队旌旗,也撕扯着嬴政玄色冕服的十二章纹。
嬴政独立于琅琊台最高处,通天冠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在强劲海风中纹丝不动,遮蔽了他深潭般的眼眸,只余下紧抿的、如同刀锋刻就的唇线。他手中紧握着腰间那方温润却持续灼热的传国玉玺。泰山惊雷的余悸、咸阳金人脚下“亡秦者胡”那熔岩般永恒的诅咒烙印,如同冰冷的毒蛇,日夜噬咬着他那建立在无上功业之上的、已然出现裂痕的帝王意志。他需要新的证明!需要在这天地尽头,在这被征服的东海之滨,以金石的不朽,镌刻下他超越三皇五帝的功业,对抗那无形的谶语与内心深处日益滋长的虚无感!
他的目光,穿透海天交接处的迷蒙水汽,投向更东方那传说中缥缈的三神山方向。卢生献上的仙山图与司南引带来的短暂狂热,已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冷却,只余下对长生渺茫的焦灼和对天命掌控的更深渴望。琅琊刻石,不仅仅是对已征服土地的宣告,更是对那未知仙缘、对那无形“天命”的又一次宣战!
“陛下,” 廷尉李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位法家巨擘,鬓角已染上风霜,宽大的袍袖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手持一柄形制奇特的青铜巨凿(非刻刀,更似大型錾子),凿身沉重,刃口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吉时已到。刻石颂文,已由臣亲撰,并誊于特制‘鲛绡帛’之上,覆于石面。此石乃精选崂山青玉巨岩,坚逾精钢,正配陛下功业,万世不移!请陛下…监刻第一笔!”
嬴政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李斯手中那柄沉重的青铜巨凿,最终落在那块被数十名工匠艰难固定于台顶、高逾两丈、宽近丈余、通体呈现出深沉内敛青玉光泽的巨岩之上。巨岩表面已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的鲛绡帛。帛上,是李斯以毕生功力、用浓墨书写的、歌颂始皇帝“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戎兵”的煌煌雄文。每一个字都力透帛背,带着法家特有的森严与力量。
“善。” 嬴政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在青玉巨岩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并未立刻去接巨凿,而是伸出带着玄铁护指的右手,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拂过鲛绡帛上第一个字“禽”的起笔之处。指尖传来青玉的冰冷坚硬与鲛绡帛的柔韧微凉。腰间玉玺的灼热感似乎与这巨石的冰冷形成一种诡异的角力。
他缓缓抬手,从李斯手中接过了那柄沉重的青铜巨凿。凿柄入手冰冷沉重,带着青铜特有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凝聚了扫灭六合的帝王意志与对抗天命的决绝!他双手握紧凿柄,高高举起!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帛上“禽”字的起笔点!
“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金钟炸裂般的巨响,骤然撕裂了海风的呼啸!
青铜巨凿带着开山裂石的磅礴力量,重重凿击在覆盖着鲛绡帛的青玉岩面之上!火星四溅!坚硬的青玉岩面,在帝王意志与青铜利刃的合力下,被硬生生凿开一个微小的凹点!石屑纷飞!
“始皇帝陛下——!刻石颂功——!永镇东海——!” 奉常的声音带着激动与敬畏,在风涛声中嘶声高喊!
沉重的凿击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再次响起!李斯亲自上前,从嬴政手中恭敬地接过青铜巨凿。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落凿都精准无比,每一次发力都凝聚着法家的森严意志。坚硬的青玉在青铜凿锋下,被一点点刻凿出深深的凹痕。石屑如同细雪,在强劲的海风中飞舞、飘散。玄衣郎卫们如同黑色的礁石般肃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嶙峋的怪石和汹涌的海面。
嬴政退后一步,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逐渐在石面上显现的、越来越清晰的篆字轮廓。每一个字的诞生,都仿佛在加固他动摇的意志,驱散咸阳金人脚下那诅咒烙印带来的阴霾。他需要这金石的不朽!需要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功业证明!需要这东海之滨的巨岩,成为他无上天威的永恒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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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血溅青玉,仁字泣天**
刻石在单调而沉重的凿击声中缓慢推进。李斯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官袍已被汗水浸透。他刻到了颂文的核心:“…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
“明德”、“修饬”、“宾服”…这些字眼在法家刻刀的雕琢下,显得格外冰冷而威严。
就在这时!
“陛下——!廷尉大人——!请住手——!”
一声凄厉苍老、带着无尽悲怆与绝望的嘶吼,如同垂死孤鹤的哀鸣,陡然从琅琊台下一片嶙峋的礁石后响起!声音撕裂了风涛与凿石声,瞬间刺破了肃杀的工程氛围!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如雪、身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青色儒衫的老者,如同从礁石阴影中挣脱出的幽灵,踉跄着冲出!他枯瘦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大地,一双浑浊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悲愤火焰!正是数月前在临淄郡守府前焚书场中侥幸逃脱、后一直藏匿于齐鲁民间的老儒生——淳于敬的同门师弟,公羊迟!
“陛下——!” 公羊迟无视如林指向他的戈矛弩箭,无视郎卫们厉声的呵斥,扑倒在距离刻石巨岩十余步外的坚硬礁石上!额头重重磕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灰白色的石面!他抬起头,任由鲜血混着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
“求陛下开恩!罢此刻石!罢此焚书绝学之暴政!《诗》、《书》乃先圣遗泽,王道所存!百家之言,乃华夏魂魄,治国镜鉴!陛下扫灭六合,武功赫赫!然以刀兵取天下,岂能以刀兵守之?岂能以烈火焚尽千年文脉?岂能以严刑峻法禁锢兆民之口、禁锢士子之心?!陛下!此非‘明德’!此乃‘暴虐’!此非‘宾服’!此乃‘积怨’!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德将不存!纵有金石颂功,焉能堵天下悠悠之口?焉能掩青史如椽之笔?!陛下——!三思啊——!”
公羊迟的控诉,如同惊雷,在琅琊台上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嬴政那根被“亡秦者胡”诅咒绷紧的神经上!他刚刚因刻石而稍稍平复的心境,瞬间被这刺耳的“暴虐”、“积怨”彻底点燃!玉玺的灼热感陡然加剧,仿佛要将他掌心烙穿!那深藏于功业巅峰之下的、对谶语和反抗的刻骨恐惧与暴怒,轰然爆发!
“狂悖老狗——!” 嬴政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眼中燃烧起焚尽八荒的怒火!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安敢以妖言惑众!诽谤圣躬!乱朕盛典!黑冰台!给朕拿下!枭首!悬颅于石前!以儆效尤——!”
“诺!” 早已侍立一旁的阎乐(赵高亲信,黑冰台千户)眼中凶光爆射!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带着几名如狼似虎的黑冰台锐士,手持绳索铁链,狞笑着扑向公羊迟!
“暴秦无道!绝我文脉!吾以我血!荐轩辕——!” 公羊迟面对扑来的凶徒,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发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悲鸣!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与力量,猛地从礁石上弹起!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撞开两名挡路的郎卫,朝着那方刚刚刻下“明德”、“修饬”的青玉巨岩,疯狂冲去!
“拦住他——!” 阎乐又惊又怒,厉声嘶吼!弩箭上弦的“嘎吱”声刺耳响起!
然而,公羊迟距离巨岩太近了!他拼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在弩箭离弦的破空声响起之前,已扑到了巨岩之下!
“噗嗤!”“噗嗤!”
两支漆黑的弩箭,一支深深没入他的后肩胛,一支洞穿了他的小腿!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青色的儒衫!
公羊迟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震,却并未倒下!他眼中燃烧着最后的、近乎神圣的决绝光芒!他猛地抬起枯槁如柴、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用尽毕生的力气,将食指狠狠咬破!浓稠的鲜血瞬间涌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嬴政燃烧着暴怒火焰的注视下,在刻石工匠们目瞪口呆的僵滞中——
公羊迟蘸着自己滚烫的鲜血,无视肩腿的剧痛,无视身后扑来的黑冰台锐士,将那只流淌着生命最后热血的食指,如同蘸满浓墨的巨笔,带着一种悲壮到极致的、开天辟地的力量,狠狠地点在青玉巨岩光滑的岩面之上!点在了李斯刚刚刻下的“明德”二字旁边,一处尚未被篆刀触及的空白之处!
“仁——!”
一个巨大、扭曲、淋漓、仿佛用生命最后精魂书写的、**暗红色的血字**,瞬间烙印在青玉巨岩那冰冷坚硬的表面!
字迹未干!浓稠的鲜血顺着笔画的沟壑缓缓流淌、浸润!在深沉内敛的青玉底色映衬下,这个“仁”字,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突兀!如此…惊心动魄!它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撕裂了那歌颂“明德”、“修饬”的冰冷颂文!更像一面用生命铸就的、染血的旗帜,在帝国的威权面前,发出了最后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呐喊!
“老狗!找死!” 阎乐已扑到近前,看到那个刺目的血字,眼中凶光更盛!他拔出腰间的青铜短剑,带着破风声,狠狠刺向公羊迟的后心!
“噗嗤——!”
锋利的剑刃透胸而出!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在了青玉巨岩上,溅在了那个刚刚写就的、淋漓的“仁”字之上!
公羊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阎乐狰狞的脸,仿佛穿透了空间,直直地“望”向玉阶之上、冕旒之后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帝王之眼!他沾满鲜血的嘴唇翕动着,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发出微不可闻却字字千钧的嘶哑声音:
“…仁…者…爱…人…天…命…不…在…暴…虐…”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气绝身亡!身体却依旧保持着书写“仁”字时前倾的姿态,枯瘦的右手食指,依旧死死地抵在那血字的最后一笔之上!鲜血,顺着他僵硬的手指和巨岩的纹路,继续无声地流淌、浸润,将那暗红的“仁”字,描绘得更加凄艳、更加永恒!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琅琊台顶!只有惊涛拍岸的轰鸣,如同天地在为这惨烈的一幕奏响悲歌!海风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景象震得魂飞魄散!李斯握着青铜巨凿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惨白如纸!刻石的工匠们瘫软在地,浑身颤抖!郎卫们紧握兵器,指节发白!连凶残如阎乐,看着巨岩上那个用生命书写的刺目血字和脚下尚在抽搐的尸体,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嬴政矗立在原地,玄衣十二章纹在风中狂乱地舞动。通天冠的玉旒剧烈晃动,撞击发出混乱的玉鸣。他脸上的暴怒如同凝固的岩浆,然而在那暴怒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被那血字灼伤的惊悸,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他深邃的眼眸!腰间那方传国玉玺,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玉玺深处那暗金与暗红的流光,在“亡秦者胡”的诅咒之后,仿佛又被这个血淋淋的“仁”字狠狠刺中,疯狂地扭曲、搏动!一股混杂着被亵渎的狂怒、对反抗的本能镇压、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坚不可摧的帝王意志!
“陛…陛下…” 李斯的声音带着颤抖,打破了死寂,“此…此狂徒血污圣石,罪该万死!臣…臣即刻命人清洗…”
“清洗?” 嬴政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斩断一切的金石之音。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方青玉巨岩,指向那个刺目惊心的暗红血字!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给朕…刻——!”
李斯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说——刻!” 嬴政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龙,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意志,“将此獠之血!将此獠所书之‘仁’字!给朕原原本本!用尔等之篆刀!深深刻入此石——!朕要这‘仁’字!永镇于此!朕要天下人看看!看看这腐儒之血!看看这迂阔之仁!在朕的法度面前!在朕的功业面前!是何等苍白!何等可笑!朕要它!成为这颂功石上!最醒目的陪衬!最永恒的讽刺——!”
这疯狂的命令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将反抗者的血字刻入颂功石?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亵渎与暴戾!
“陛下!不可啊!” 李斯扑通跪倒,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此字…此字乃大不祥!乃狂徒以血污圣,若刻入金石,恐…恐与颂文相冲,玷污圣德,招致…”
“招致什么?!天谴吗?!” 嬴政猛地打断李斯,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一步踏到李斯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阴影!“朕受命于天!统御四海!朕的意志!便是天意!朕要它刻上去!它就必须刻上去!李斯!拿起你的刀!刻——!否则…”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入李斯的灵魂深处,“…尔之廷尉府,也需清洗了!”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李斯的心脏!他看到了帝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疯狂与杀意!他枯槁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万钧枷锁般,从冰冷的礁石上爬了起来。他走到那方染血的青玉巨岩前,颤抖着捡起掉落在地的青铜巨凿。
凿柄冰冷沉重,如同握着一条毒蛇。
李斯的目光扫过那个淋漓的暗红“仁”字,扫过公羊迟死不瞑目的尸体,扫过玉阶上那如同魔神般的帝王身影。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绝望。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他双手握紧青铜巨凿,对准了那个血字的起笔之处。
“当——!”
沉重的凿击声再次响起!不再是颂扬功德的韵律,而是带着一种沉闷、绝望、如同敲击丧钟般的悲鸣!青铜凿锋狠狠凿在青玉岩面上,凿在公羊迟尚未干涸的鲜血之上!粘稠的血浆混合着坚硬的石屑飞溅而起!那个暗红的“仁”字,在李斯那灌注了法家酷吏全部冰冷意志的篆刀下,被一点一点、残忍而精确地,凿刻进坚硬不朽的青玉深处!每一凿下去,都仿佛在凿刻着儒家最后的脊梁,也凿刻着法家理想国最后的墓碑!
嬴政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紧握着腰间那方愈发滚烫的玉玺。海风卷着血腥与石屑,扑打在他脸上。他感到一种暴戾的宣泄感,然而在那宣泄的快意之下,那青玉深处逐渐成型的、暗红发黑的“仁”字,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正在无声地吞噬着他用金石颂功堆砌起来的、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帝王威严。琅琊刻石的颂功之声尚未响起,却已先染上了儒生的血泪与一个永恒的、带着嘲讽与诅咒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