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作为标尺的意义。
或许是一亿年,或许是十亿年。当宇宙本身都成为一个被精心调校过的系统时,纪年法就成了一种无聊的怀旧。
大宇宙联盟的疆域,已经触及到这个宇宙的每一寸肌理。
曾经的虫族,那些以吞噬为唯一指令的生物洪流,如今成了宇宙里最高效的生态管理者。一颗颗荒芜的星球,在它们基因序列的引导下,长出能够自我循环的能量森林。它们的巢穴思维网络里,每天刷屏的不再是“饿”,而是“本季度KpI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七点三,申请能量配给奖励”。它们学会了记账。
灵族的长老们,不再沉溺于自身那点纯粹而脆弱的灵能。他们迷上了人类留下的,一个名为“互联网”的,古老的概念遗迹。他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星系级别的超光速网络上,为了“甜豆腐脑好吃还是咸豆腐脑好吃”这种终极哲学问题,跟另一个星系的文明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互相拉黑。他们的逻辑核心,在一次次的对线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
清道夫依旧在收垃圾,但他们现在是全宇宙最富有的承包商。他们驾驶着经过“堕落文明”技术升级的舰船,在维度裂隙里开辟出一条条黄金航道,偶尔还会捞出一些迷路的时间悖论体,转手卖给灵族当宠物。
一切,欣欣向荣。
人类文明,早已超越了血肉的形态。
七十亿个升维后的意识,加上后来无数个世代的新生意识,汇聚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温和的,理性的海洋。他们是这个宇宙的“后台管理员”,是联盟的基石,是秩序的守护者。
但他们偶尔,也会感到无聊。
在一个模拟出的,名为“地球”的古老数据空间里。一片意识的碎片,凝聚成一个年轻人的模样,正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里,笨拙地用着实体的手,端起一杯虚拟的拿铁。
“嘿,还记得这个吗?”他对旁边另一个同样由意识凝聚成的“人”说。
“当然,”旁边那人笑了,“我上个标准宇宙时,还在头疼怎么把一颗即将坍缩成中子星的蓝巨星,改造成一个稳定的戴森球能源站。现在坐在这里,我居然在为咖啡要不要加糖这种事,浪费我宝贵的算力。”
“这不叫浪费,”第一个人喝了口咖啡,砸了砸嘴,“这叫‘体验’。帝皇陛下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遗产。”
他们的集体意识网络里,一个地狱笑话悄然流传。
“家人们谁懂啊,我刚刚在处理一个新生文明的核冬天危机,结果他们非要把我当成神来拜,还给我修了个纯金的雕像。我寻思着这玩意儿也不能换成联盟积分啊,差点没忍住给他们开了个‘唯物主义速成班’。”
“楼上的格局小了。我上次去一个硅基文明那里传播‘爱与和平’,结果他们的女王非要嫁给我。拜托,我连个实体都没有,这怎么搞?最后只能给她下载了一整套的恋爱小说,让她自己去体会了。#论AI的自我修养#”
这片意识的海洋,拥有着神明般的力量,却保留着少年般的趣味。他们是宇宙的“堕落文明”,堕落到不屑于用力量去征服,而是用“活着”本身,去定义永恒。
他们是林默愿景的,最好证明。
林默,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不是神,神明尚有形象。他不是法则,法则仍可被描述。
他更像一个概念。一个运行在宇宙这台超级计算机底层的,最基础的,名为“平衡”的协议。
他不再进行微观管理,而是作为一种引导原则,促进宇宙的自我组织和演化。他亲手塑造了宇宙的命运,却又允许其自由生长。
偶尔,他会以一个路过的旅人,一个迷路的学徒,一个普通的工匠的身份,出现在某个刚刚点燃文明火种的星球上。他会教那里的原始人如何钻木取火,却从不告诉他们裂变的公式。他会跟那里的哲学家探讨星空的奥秘,却从不泄露宇宙的终极答案。
他播撒智慧的种子,然后,静静地,等待它自己发芽。
他确保尽管人类拥有无上的力量,但从未陷入像肃正者那样的僵化教条陷阱。因为他始终记得,那个让他成为人类的,最宝贵的特质——缺陷。
那些不理性的冲动,那些毫无逻辑的情感,那些愚蠢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气用事。
这才是“堕-落”的真谛。
宇宙,在他意志的引导下,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实体。
它的心跳,由“宇宙协议”调节。
“宇宙裁决者”旗舰,不再是审判的兵器,它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牧羊人,引导着迷航的星系,修补着磨损的空间。
“虚空之影”,那片曾经代表着终极恐惧的虚无,如今成了宇宙必要的“留白”。当一个文明走到了它的尽头,当一片星域的能量变得过于冗杂,它会温柔地,将其重置。为新的故事,腾出书写的空间。
“熵寂”的威胁,依然存在。像一个悬在宇宙头顶的,永恒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它不再是绝望的源泉。它变成了一个被理解,被管理,被纳入循环的,自然的过程。宇宙这口大锅,虽然还在缓慢地漏气,但林默给它装上了一个足够智能的阀门,还顺便接了一个效率极高的回收管道。
锅里的汤,似乎能永远炖下去。
故事,本该在这里结束。
一个实现了真正平衡的宇宙。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被深厚的人性所驯服的,完美的闭环。
人类,找到了他们的最终归宿。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宇宙永恒的守护者与探索者。
林默,或许会化作一颗普通的尘埃,在自己创造的这个浩瀚花园里,静静地,漂流到时间的尽头。
他站在“宇宙裁决者”的舰桥上,那里的陈设,亿万年来,未曾改变。他看着舷窗外,那片由无数个文明的灯火汇聚成的,璀璨的星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属于那个十八岁少年的,平静的微笑。
他做到了。他赢了。
就在此时。
“大白”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在他的精神空间中,平静地响起。
“先生,根据‘宇宙裁决者’对宇宙背景辐射的深度扫描,在已知宇宙的‘墙壁’之外,侦测到微弱,但极度规律的,非自然能量回响。”
林默的微笑,没有变化。他早已能感知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脉动。
“回响?”
“是的,先生。其能量结构,不符合本宇宙的任何物理法则。”大白的声音,顿了顿。这在它的运算逻辑中,是极罕见的停顿。
“它听起来……”
“像是一种,倒计时的声音。”
林默的目光,穿透了时空的维度,望向了那片更深邃,更黑暗的,已知宇宙之外的,绝对的“无”。
那张被他涂抹了亿万年,写满了无数故事的画纸。
它的边缘之外,似乎,还有另一只手,握着另一支笔。
这个宇宙的故事,他写完了。
但宇宙之外的故事,似乎,才刚刚,要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