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经过了那段短暂得近乎于奢侈的喘息之后,叶络终于在莫黎那冰冷而坚定的手臂的搀扶下,依靠着那份超越了肉体极限的、纯粹的意志力,用一双如同灌注了万斤熔铅、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骨节哀鸣的颤抖双腿,艰难地,一寸一寸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仿佛耗尽了他从战斗余烬中搜刮来的最后一丝力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着这超越负荷的指令。
他的目光,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缓缓地、下意识地,扫过了战场的另一端——那个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所彻底笼罩的角落。他看到了巴图那如同石化了般僵硬的、雄狮般的背影,他靠坐在冰岩上,巨大的头颅深深地垂着,仿佛在用这种姿态,隔绝与这个令他心碎的世界的一切联系。叶络甚至能隔着遥远的距离,想象出那双铁血汉子的眼睛里,此刻正流淌着怎样绝望的、混合着血与泪的洪流。他看到了那具躺着的、早已失去温度的族人尸体,和另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昏迷不醒的年轻生命。
一股混杂着敬佩、同情与深深无力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没过他的心脏。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有好几次,他都想要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一句“节哀”,或是一句“我们赢了”。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如同被冰封的鱼,梗死在了他的喉咙里,只化作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的叹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知道,在真正的、触手可及的生离死别面前,在那种眼睁睁看着最后的血脉在自己怀中消逝的彻骨之痛面前,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那么的空洞虚伪,甚至是一种……极其不合时宜的、轻佻的打扰。那样的悲伤,是独属于幸存者的炼狱,旁人无权踏足,更无力分担。
而他也同样无比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可以沉湎于悲伤和感慨的时候。艾萨克死了,但图鉴组织的阴影依然如同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在世界的上空。而更直接、更致命的危机,就悬在他们的头顶。那看不见的封印,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灾厄之源”,并未因为一个艾萨克的死亡而有任何改变。这场战斗的胜利,或许仅仅是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个……喘息和做出下一个抉择的、短暂的瞬间而已。
他和莫黎,一个将大半的重量依靠在对方的肩上,一个用手臂环住对方的腰,相互支撑,相互取暖。他们的姿态,像极了两位在无尽的冰雪风暴中跋涉了数个世纪、早已耗尽了所有补给、仅仅依靠着彼此体温和求生意志才勉强存活下来的旅人。他们迈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那片布满了蛛网状裂痕、烧灼焦痕与凝固血迹的冰晶地面。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战斗的惨烈。破碎的冰刃碎片,散落的图腾战斧残骸,以及那些已经开始与地面冻结在一起的、暗红色的冰块,都在提醒着他们,不久之前,这里曾是何等疯狂的修罗场。
最终,他们来到了那座散发着亘古永恒气息的、仿佛并非凡间造物的、巨大的中央祭坛之下。
两人仿佛被一种无声的宿命所牵引,有着某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不约而同地,动作迟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疲惫却又锐利,穿过了那层层叠叠的、肉眼无法看见、却能用灵魂清晰感知到的、由纯粹的“秩序”之力所构成的无形能量屏障。最终,他们的视线,如同两束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那颗……静静悬浮在祭坛正上方,如同被一位寂寞的神明,从无垠的星海之中亲手摘下,又遗落在此处的一颗孤独而又璀璨的蔚蓝星辰般的……
“极寒凝晶”之上。
这就是他们跋涉千里、九死一生,来到这片极北禁地的……最终目标。
这也是引发了图鉴组织的疯狂觊觎、雪狼部落的世代守护,以及刚才那一场惨烈无比的战斗与沉重牺牲的……一切的根源。
此刻,它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超然于世间所有纷争、杀戮与苦难之外。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比最纯净的天空和最深邃的海洋更加动人心魄的蔚蓝色。无数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在它的内部缓缓流转,仿佛其中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正在呼吸的微缩宇宙。
它散发出的光芒,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强大,其中蕴含的那种原始、古老、至高无上的本源之力,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渴望力量的超凡者,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彻底为之疯狂和沉沦。
那柔和而又带着绝对零度质感的冰冷光辉,如同最皎洁的月光,无声地倾泻而下,穿过无形的屏障,照亮了叶络和莫黎那两张写满了疲惫、伤痛、血污与无尽复杂的脸庞。在那光芒的映照下,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细微的伤口,每一丝凝固的血迹,都清晰可见,仿佛连他们灵魂深处的挣扎与矛盾,也一并被照得无所遁形。
“就是……它吗?”
莫黎的声音,从叶络的耳边传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轻微颤抖。这颤抖之中,混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初见神迹时的敬畏,有对那股庞大力量的本能渴望,也有着在洞悉了部分真相后,所产生的、深深的迷茫与无措。
她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光是站在这颗晶石的下方,她就能清晰地、痛苦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枚因为强行发动“空间放逐”而濒临彻底崩碎的灵魂遗蜕——“暗影裂隙”,正在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于悲鸣和呐喊般的剧烈渴望。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在无垠的、死亡的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喉咙里仿佛在燃烧,视线都已模糊。在经历了无数次绝望的跋涉、目睹了无数次虚假的海市蜃楼之后,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片……清澈见底、水草丰美、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奇迹般的绿洲。
遗蜕的本能,正在用最直接、最疯狂的方式,向她的灵魂传递着一个简单而又充满诱惑的信息:得到它!吞噬它!只要能得到它,哪怕只是得到它散发出的一丝一毫的本源力量,她那因为保护叶络而遭受的、近乎无法逆转的重创,就能在瞬间得到修复。
甚至,这种修复,将不仅仅是回到原来的状态那么简单。而是在这股至高无上的、代表着世界“秩序”本源的纯净力量的洗礼与重塑之下,完成一次……如同凤凰涅盘般的、前所未有的、本质上的蜕变与进化。她的“暗影裂隙”,将不再是单纯的撕裂空间,甚至可能触及到更高层次的、关于“稳定”与“创造”的空间法则。
这是一个任何超凡者都无法拒绝的、一步登天的诱惑。
但是,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知道,眼前这颗美得令人窒杜息的晶石,并不仅仅是一件等待着主人前来领取的绝世“宝物”。
它是……这个世界的“心脏”。
是那位不知名的、伟大的远古神灵,燃烧了自己的一切神性、神躯与神魂,才最终铸就的、用以镇压着那深渊之下、足以毁灭一切生灵、将整个宇宙拖入永恒混沌的“灾厄之源”的……终极封印核心。
她们脚下所站立的,并非是什么用来供奉神明的神圣祭坛。而是一座……囚禁着终极恐怖与无尽混沌的、宇宙级别的……超级牢笼的盖子。
而这颗“极寒凝晶”,就是死死锁住这个关乎世界存亡的牢笼盖子的……最后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神之锁。
在理解了这一切令人绝望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凡人脊梁的真相之后,再抬头去凝视它,莫黎心中那份属于超凡者、属于遗蜕持有者的、最原始的贪婪与渴望,便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沉重如山的敬畏、无法推卸的责任与……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感所取代。
叶络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莫黎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同样也在他的心中,用一千种、一万种不同的方式,反复地拷问着他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的内心深处,此刻正进行着一场……远比与艾萨克进行生死搏斗时更加激烈、更加凶险、更加痛苦的……天人交战。
他的脑海中,两个截然相反的、代表着他最根本的欲望与最深层理智的念头,如同两头被囚禁在同一个狭小笼中的、无法共存的史前巨兽,正在疯狂地、血腥地撕咬、碰撞,掀起了一场足以撕裂他灵魂的精神风暴。
一个念头,在用他最珍视的、最无法割舍的情感,化作无数个莫黎的幻影,在他的脑海中向他大声疾呼:
“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它!叶络!哪怕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力量!你难道忘了吗?她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为了谁,才燃烧了自己遗蜕的本源?你来到这里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兑现你对她的承诺,为了偿还她为你付出的一切!这是你作为伙伴、作为男人应尽的责任!你不能让她白白牺牲!”
“更何况,你看看这‘极寒凝晶’中蕴含着多么庞大、多么纯粹的本源力量!若是你能解析其万分之一,将其力量化为己用,无论是用来对付那无处不在的图鉴组织,还是用来加深你对那股‘圣洁冰霜’之力的理解与掌控,都将是无法估量的、足以让你一步登天、彻底改变你一生命运的巨大助力!去拿啊!这是你们应得的战利品!”
这个声音,充满了诱惑,充满了激情,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内心最柔软、最无法拒绝的地方。
而另一个念头,则在用最冰冷、最残酷、不带一丝一毫感情的绝对理智,化作他母亲苏韵那严肃而又充满忧虑的面容,向他发出最严厉、最不容置喙的警告:
“绝对不能碰它!叶络!一分一毫都不能!你难道没有看清它的本质吗?这东西,是维系这个世界脆弱平衡的最后基石,是悬在无尽深渊之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何对它的‘获取’,无论你的初衷是多么的高尚,多么的身不由己,其本质,都等同于对整个世界的‘破坏’!”
“艾萨克的下场,难道你忘了吗?他只是想要‘掌控’它,就被秩序之力反噬得灰飞烟灭!你若是敢‘获取’它的力量,又会是什么下场?一旦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因为你所谓的‘责任’,导致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封印进一步受损,甚至走向彻底的崩溃,那你,就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千古罪人!你将亲手释放出比图鉴组织邪恶亿万倍的、真正的末日!”
“记住,你的母亲苏韵,是用尽了她的生命,才勉强维系住了这份平衡,她用生命想要守护的东西,最终,难道要被你这个做儿子的,因为一个看似高尚的理由,亲手推向毁灭的深渊吗!你,要成为她的罪人吗!”
是选择个人的承诺、情感与触手可及的利益?还是选择……那份虚无缥缈、却又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守护世界的责任?
这个在无数英雄史诗和悲剧故事中被反复提及的、永恒的千古难题,此刻,就如同两座分别由热烈的情感和冰冷的理智所构筑而成的、无法逾越的巍峨大山,以前所未有的、足以压碎他灵魂的真实重量,真真切切地,压在了叶络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再次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入了那“极寒凝晶”散发出的绝对零度的空气,冻结着他的肺叶和思想。
他凝视着那颗璀璨而又冰冷的“极寒凝晶”,就仿佛在凝视着一面能够照映出灵魂最深处挣扎的魔镜。镜中,是他那副被情感与理智反复拉扯、无比艰难、却又无法逃避的……命运的倒影。
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