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那脱胎换骨般的清越龙吟,余韵仿佛依旧缭绕在工棚的梁柱之间,也深深烙印在沈星晚的心头。那种与器物之魂深度共鸣的玄妙体验,让她对“技近乎道”有了前所未有的真切感悟。她不再满足于制作或修复具体的物件,而是开始追寻那隐藏在结构、线条、振动背后的,更为本质的天地至理。
顾言察觉到了她这种求知若渴的变化。他没有再用具体的任务来引导她,而是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带着她再次走进了那间存放着他过往核心秘密的屋子。这一次,他没有走向书架或图纸柜,而是来到了屋子最里侧,一个被厚重防尘布覆盖的庞然大物前。
他伸手,缓缓揭开了防尘布。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显露出来的,是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由多重同心圆环和观测枢轴构成的木质仪器模型。圆环上雕刻着周天星宿、二十八星宿的精细刻度,环环相套,层层相扣,枢纽处是精妙绝伦的、允许多维度转动的特殊榫卯结构。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虽只是模型,却散发着一种窥探宇宙奥秘的庄严与浩瀚。
“这是……浑仪?”沈星晚屏住呼吸,眼中充满了震撼。她只在古籍插图中见过这种古老的天文仪器,却从未想过能亲眼见到如此精密的木质模型。
“嗯。”顾言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这台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模型,“早年痴迷于此,花了三年时间,试图用木艺还原古人‘观象授时’的智慧。”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拨动了最外层一道代表“赤道”的圆环。圆环发出轻微而顺滑的转动声,带动内部几层代表“黄道”、“白道”的圆环也产生了相应比例的、协调无比的位移,整个仪器仿佛活了过来,模拟着星空的运转。
沈星晚看得目眩神迷。这不仅仅是木工技艺的巅峰,更是数学、天文学与工艺的完美结合!每一个环的弧度,每一个榫卯的精度,都直接影响着观测的准确性。这远比修复一张琴、一个印匣要复杂千万倍!
“天道圆,地道方。制器尚象,以应乾坤。”顾言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做这东西,磨掉的不仅是木头,更是心头的浮躁和狭隘。你会真正明白,什么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什么是‘格物致知’。”
他让开位置,对沈星晚道:“它闲置多年,有些枢轴运转已不够顺滑。你试着,让它重新‘活’过来。”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修复浑仪,不仅需要极致的技艺,更需要理解其背后的天文原理和数学逻辑,才能判断何为“顺滑”,何为“偏差”!
沈星晚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燃起了炽烈的光芒。她庄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沈星晚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这间屋子里,与这台沉默的浑仪为伴。她并没有急于动手拆卸或修复,而是如同最初学习时那样,先从“读”开始。
她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浑仪和古代天文学的书籍,对照着模型,一点点理解每一层圆环代表的含义,每一个刻度的作用,每一处枢纽设计的用意。她用手轻轻推动圆环,感受那细微的阻滞点,用耳朵倾听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判断问题可能出在哪个环节。
顾言不再提供具体的指导,只是在她遇到知识盲区时,会将她需要的书籍默默放在她的手边;在她对某个结构原理苦思不得其解时,会在她用于演算的草稿纸上,画下一个关键的角度或比例。
这种无声的支持,比手把手的教导更让沈星晚感到力量。她知道,他正在将她推向一个需要完全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领域。
经过长达十数日的观察、学习和推演,沈星晚终于对浑仪的结构和问题所在有了清晰的认识。问题主要出在核心的“四游仪”枢纽部分,由于多年未用,加上温湿度变化,内部几个极其微小的“轴承”——实则是特制的木质滚珠和承窝——出现了轻微的变形和干涩,导致转动时摩擦力增大,影响了整体精度。
修复这些核心部件,需要制作全新的、精度要求达到变态级别的木质滚珠和承窝,并且要在不破坏外部复杂结构的情况下,将其更换进去。这如同在心脏上做手术。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她选用了质地最坚硬、稳定性最好的紫檀木瘤心部位,利用顾言柜子里那些近乎绝版的微型车床和打磨工具,屏息凝神,开始制作那些比黄豆还小的木质滚珠。
这是一个对心性和手上功夫极致考验的过程。她必须保证每一颗滚珠都无限接近于完美的球体,表面光滑如镜,不能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瑕疵。她失败了无数次,废弃的微小木屑几乎堆成了小山,手腕因长时间保持极度精细的姿势而酸痛麻木,但她没有放弃。
当她终于做出第一组合格的滚珠和与之完美匹配的承窝时,一种巨大的喜悦冲刷掉了所有的疲惫。
最关键的更换手术到来了。这需要两人无间的配合。顾言负责稳住外部庞大的仪身,并以他强大的力量和对结构极限的熟悉,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将需要更换部件的枢纽部位微微“撑开”一道肉眼难辨的缝隙。
而沈星晚,则需用特制的磁吸镊子,在极限的时间内,精准地将旧部件取出,将新部件放入那转瞬即逝的缝隙之中,不能有丝毫偏差,不能触碰任何其他部位。
整个工棚(现在应该称为工作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光线被调整到最佳角度,所有工具都摆在最顺手的位置。
顾言看了沈星晚一眼,眼神沉静而充满信任。
沈星晚回以坚定的目光。
行动开始!
顾言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手指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扣住枢纽外部,一股沉稳而巧妙的力道透入,那严丝合缝的结构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声,一道细微的缝隙应声出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沈星晚动了!她的手腕稳如磐石,镊子精准地探入缝隙,夹出旧件,放入新件,动作流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
“松!”她低喝一声。
顾言力道一收,缝隙瞬间弥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他们依循此法,相互配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核心枢纽所有有问题的微型部件全部更换完毕。
当最后一个部件更换完成,沈星晚怀着激动而又有些忐忑的心情,再次伸出手,轻轻推动了最外层的赤道环。
圆环动了!起初还有些许生涩,但随着转动,那新换上的、光滑无比的紫檀滚珠开始在承窝中顺畅滚动,阻滞感迅速消失,整个浑仪的各层圆环随之转动,发出了无比顺滑、均匀、几乎听不到摩擦声的运转之音!
它活了!真正地“活”了过来!
沈星晚痴痴地看着这台仿佛拥有了生命、正在模拟宇宙运转的瑰丽仪器,看着那些星辰刻度在眼前流转,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敬畏充斥着她的胸膛。她不仅修复了一件仪器,更仿佛触摸到了古人“究天人之际”的宏大理想,感受到了那种将技艺与天地至理相融合的至高境界。
顾言站在她身旁,目光同样落在运转的浑仪上,深邃的眼底映着那流转的圆环,也映着她激动而虔诚的侧脸。
许久,他低沉而充满感慨的声音缓缓响起:
“现在,你该明白了。”
“我们匠人手中雕琢的,从来不只是木头。”
“是星辰,是光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