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的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宋明允捏着黄绢的手指微微发紧。
沉水香混着夜露的潮气钻进鼻腔,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茶楼听书,老艺人拍着醒木说“帝王心术如深渊”,当时他还啃着糖蒸酥酪笑——现在倒真尝到了这深渊的寒气。
黑鸦扑棱着翅膀掠过东墙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攥得太用力,指节都泛了青白。
黄绢展开的瞬间,小楷墨迹在月光下像爬动的蜈蚣:“陛下已知汝所为,然无责之意,或欲观棋。”
“观棋。”他低笑一声,喉结滚动,声音里裹着冰碴子。
系统之前给的历史碎片里,有半页记载着大昌皇帝登基时,在金銮殿摆了百子戏棋图,当时内阁学士拍马屁说“陛下治天下如弈棋”,结果那学士第二天就被发往岭南——原来不是忌讳,是嫌马屁没拍到点子上。
后半夜的冷风灌进领口,他摸出腰间银铃晃了晃,清脆的响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
“原来我早成了棋盘上的子儿。”他对着井里破碎的月亮喃喃,“可下棋的人,未必能看透我的路数。”
第二日卯时三刻,顺天府正堂的砖地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宋明允叼着根狗尾巴草斜倚在案后,看着顺天府尹王大人擦了第八次额头的汗。
王大人官服上的仙鹤补子被揉出皱,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母鸡:“宋大人,这...这整顿吏治、清查旧案的差使,您看是不是缓一缓?前儿户部还催着缴秋粮呢。”
“王大人。”宋明允突然坐直身子,案上那方御赐的“肃正刑名”令牌被他敲得哐当响,“您该记得上个月圣驾出巡时,陛下说‘大昌的天,容不得冤魂喊屈’?”他拖长了尾音,像猫逗老鼠,“再说了——”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您最疼的小孙子昨儿在西市买的糖人,我让张老三付的钱。”
王大人的喉结动了动。
西市糖人刘的手艺,整个顺天府谁不知道?
他小孙子哭着要那“麒麟送子”糖人时,他正为周侍郎的案子焦头烂额,是宋明允的衙役张老三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现在想来,哪是顺手帮忙,分明是提前拴好了绳子。
“卑职遵令。”王大人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朝门外喊,“去把近三年的卷宗都搬来!”
晌午时分,后衙偏厅堆起了半人高的纸山。
阿秀蹲在纸堆里,发辫上的红绳重新系得利落,指尖沾着墨渍翻得飞快。
宋明允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啃着张老三买的芝麻烧饼:“找影卫相关的,尤其是死得蹊跷的。”
“大人您看这个!”阿秀突然抽了卷泛黄的卷宗,竹篾装订的边角都磨毛了,“三年前大理寺典吏赵九皋暴毙,卷宗写‘心疾突发’,可仵作记录里写着‘喉间有灼痕如烫’——这哪是心疾?”她翻到验尸页,指节点在“喉管轻微灼伤”几个字上,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宋明允烧饼咬到一半停在嘴边。
他想起三天前在影卫密室发现的那具尸体,喉管里也有类似的灼痕,当时用银勺探喉,勺尖微微泛青——那是汞毒的迹象。
“开棺。”他把烧饼往案上一摔,芝麻簌簌落了满地,“现在就去义庄,我倒要看看赵典吏的骨头里有没有毒。”
义庄的霉味混着冬日的寒气钻进鼻腔时,宋明允搓了搓冻红的手。
他蹲在赵九皋的棺材前,银制喉管探测勺在火上烤得温热,轻轻探进死者喉间。
阿秀举着灯笼凑过来,火光映得她鼻尖通红:“大人,您看!”
探测勺撤出的瞬间,勺面浮起一层淡青。
宋明允用竹制骨节测量尺量了量喉管灼痕的长度,和影卫密室那具尸体的痕迹分毫不差。
“汞毒。”他站起身,靴底碾碎了块冻硬的泥,“看来有人用同一种手法,清理了知道太多的人。”
当夜,顺天府的伙房飘着炖萝卜的香气。
宋明允蹲在灶前,看着张老三把一叠写满“影卫戊字部清理名单”的纸页塞进灶膛。
火苗舔着纸边,“陈九斤”“郑氏女”的名字在火光里扭曲成灰:“老张,你说要是司礼监的人看见这灰,会不会急得跳脚?”
张老三挠了挠后颈的刀疤:“大人您前儿故意让周侍郎的小厮看见您抄密档,今儿又把赵典吏的卷宗翻得满衙门皆知——这招引蛇出洞,比咱们老家过年放鞭炮引野狗还灵。”
二更天的梆子响过三遍时,门房的老周头哆哆嗦嗦捧着封匿名信撞进后衙。
信是用草纸写的,墨迹晕开一片:“棋盘太大,别踩错格。”宋明允捏着信纸凑近烛火,纸角还沾着半枚泥印——是司礼监专用的青竹印。
“烧了。”他把信投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告诉老周头,明儿去西市买十斤糖炒栗子,分给门房弟兄。”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嘴角勾出点冷意,“有人坐不住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落满瓦檐。
宋明允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出水珠。
银铃在腰间轻响,像谁在远处敲了声罄。
他摸出贴胸的黄绢,“观棋”二字似乎还带着体温。
“三日后...”他对着窗上的冰花喃喃,尾音被风声卷走。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明了明,像有人在黑暗中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