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现形记
晨雾还未散尽,崔家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已凝了层薄露。
宋明允蹲在案桌后,拇指蹭了蹭新换的狼毫笔杆——这是他特意让王记笔庄连夜赶制的,笔锋硬得能刻进木头里。
\"县太爷!\"张老三扯着嗓子从祠堂侧门跑过来,腰间的铜锣撞得叮当响,\"百姓都挤到东巷口了,小的拿了两串糖葫芦才把前头的娃娃们稳住!\"
宋明允抬头,见祠堂朱漆大门上\"德被乡邻\"的金漆匾额在晨风中晃了晃,匾下新挂的白绸横幅被风掀起一角,\"真相昭昭,不容遮掩\"八个墨字在雾里像把出鞘的刀。
他把狗尾巴草从左边嘴角换到右边,指节敲了敲案上叠成山的卷宗:\"去把李焕和刘二带过来,让他们站在香案前——要让最前排的老妇人都能看清他们的脸。\"
张老三应了声,刚要跑,又被宋明允叫住。
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过去:\"把这糖糕分了,咱审案归审案,别饿着来看热闹的百姓。\"
祠堂外的喧哗声突然拔高,像沸水顶开了锅盖。
宋明允知道是百姓到了,这才慢悠悠站起身。
他今日没穿官服,只着件月白直裰,腰间挂着那方新科进士的玉牌——这是特意选的,要让崔明远看清楚:他宋明允既是来查案的县令,更是能直通天听的进士。
\"肃静!\"张老三敲着铜锣挤回案前,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安平县令宋明允,当堂审案——\"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炸开个大嗓门:\"县太爷!
崔家那匾挡着我瞧热闹了!\"
宋明允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卖猪肉的王屠户,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糖糕。
他憋着笑,冲王屠户拱了拱手:\"王大哥说得是,这匾挂得确实碍眼。\"他转头对张老三使了个眼色,\"等会儿审完案,劳烦王大哥搭把手,把这匾摘下来——我请你喝三碗老酒馆的烧刀子。\"
人群哄笑起来,连蹲在墙根的老黄狗都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崔家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崔明远扶着乌木拐杖跨出来,月白缎面的寿字纹外袍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宋明允腰间的玉牌上,嘴角扯出个冷笑:\"宋大人好兴致,大清早就来我崔家祠堂闹?\"
\"崔公误会了。\"宋明允搬了张木凳坐下,随手从案上拈起张供状,\"今日是请崔公看一出'苦主喊冤'的戏码——您看,这是李焕的供状,说您让他做假账;这是刘二的证词,说您指使他投毒。\"他把供状往崔明远脚边一摊,\"崔公若觉得是假的,不妨当面问问这两位苦主。\"
人群突然静了。
李焕从东边的茶棚后走出来,青布衫洗得发白,膝盖上还沾着草屑。
他走到香案前,\"扑通\"一声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外公,我对不住那些在寒夜里抄书的学子!
您说帮我娘治病,说让我儿子进县学,可您让我改的卷子,都是人家十年苦读的心血啊!\"
崔明远的拐杖尖在地上戳出个浅坑。
他盯着李焕的后脑勺,喉结动了动:\"焕儿,你病了?
这胡话是哪个庸医教你的?\"
\"我没病!\"李焕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晨露,\"昨儿夜里县太爷把我娘接到县衙医馆了,孙大夫说只要喝三副药就能下床!
您让人把我儿子推下台阶时,可曾想过他才七岁?\"
人群里炸开一片\"嘘\"声。
卖菜的陈婶儿攥着菜篮子挤到前头:\"我就说崔家那护院不是好东西!
上月我家二丫捡了崔家小少爷的玉佩,那护院还踹了她一脚!\"
\"肃静!\"张老三敲着铜锣喊,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还有我!\"刘二被两个衙役架着从西边过来,他脖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手指几乎戳到崔明远鼻尖,\"崔老爷,您让管家给我那封信我还留着!
说只要我在张屠户的酒里下点'提神药',就保我老婆孩子平安!
可我老婆上个月被您家护院撞折了腿,您连半吊子药钱都没给!\"
崔明远的脸白得像祠堂里的纸钱。
他扶着门框的手直抖,乌木拐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宋明允看着他的反应,摸出块写板——这是他特意让人做的,板面刷了层黑漆,用白粉笔写的字能让最后排的百姓都看清。
他在写板上缓缓写下:\"崔公,您还想靠一张纸骗谁?\"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崔明远盯着写板上的字,突然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他望着祠堂门楣上的\"德被乡邻\"匾,嘴唇哆嗦着:\"我崔家三代清名...就毁在你们这些...这些小人手里...\"
\"崔公错了。\"宋明允走到他跟前,写板上的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您的清誉,早就被您亲手埋在城西破庙的墙缝里了——李焕说,您藏的地契上,可盖着靖安王旧部的印呢。\"
崔明远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唰\"地灭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人群自动让出条道,个穿绯色驿服的汉子勒住马,腰间的铜铃震得叮当响:\"宋明允接旨!
圣上有旨,即刻入京,御前对质!\"
全场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匾上滴落的声音。
宋明允望着崔明远惨白的脸,把写板翻了面,新写的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此案未完,只是换了地方。\"
\"县太爷!\"王屠户突然吼了嗓子,\"那'德被乡邻'的匾还挂着作甚?\"
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炸开来:\"砸了!
砸了!崔家的匾早该扔茅坑里!\"
宋明允转头冲王屠户笑:\"王大哥,我可等着请你喝烧刀子呢。\"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祠堂前只剩满地碎木片。\"德被乡邻\"的金漆字被踩进泥里,倒有半块\"德\"字残片挂在树杈上,在晚风里晃啊晃的。
张老三蹲在碎木堆前,用脚尖拨拉着块写着\"邻\"字的木块:\"县太爷,您真要进京?\"
宋明允咬着根新换的狗尾巴草,望着驿卒离去的方向。
风卷着碎纸片扑过来,他伸手接住张老三递来的官服,往身上一披:\"去把李焕的娘和儿子接到后衙,再让孙大夫多备两副药。\"他拍了拍张老三的肩,\"等我回来,咱们再审点更有意思的案子——比如,靖安王的旧部,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张老三望着他的背影,突然笑出声:\"得嘞!
小的这就去买烧刀子——等您回来,王屠户的酒坛子怕要被喝空喽!\"
祠堂外的老槐树上,不知谁家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掠过满地狼藉的碎匾,往县衙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