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旁的驿馆新灯笼在晚风里晃,门房擦门框的布还沾着新漆味。
宋明允把官帽往桌上一扣,狗尾巴草从嘴角滑到下巴,望着后墙那棵歪脖子树——树杈刚好够翻过去,他用脚尖点了点床板,满意地哼了声:“张老三,把《物证篇》放枕头底下,银勺别揣太显眼。”
“大人,这银勺不就是吃酸梅汤舀糖霜用的?”张老三抱着铺盖卷直挠头,瞥见那截暗褐色的勺柄渍,突然打了个寒颤——上回验县太爷小妾的毒杀案,这勺子刚从尸体喉咙里掏出过砒霜渣子。
“糖霜?”宋明允抄起茶盏灌了口,喉结滚动时眼里带笑,“明儿要进大理寺当协办,总得带件趁手的‘文房’。”他踢掉皂靴往床上一躺,月光透过窗棂爬上来,正好照见怀里鼓鼓囊囊的旧布包——里面是他翻了半宿的大昌科举旧档。
子时三刻,烛芯“噼啪”爆了个花。
宋明允揉着发酸的后颈掀开布包,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斑驳。
当翻到第七年那本《顺天府贡生案牍》时,他指尖猛地顿住——卷宗里夹着半张验毒记录,“死者喉间残留米白色粉末,味微苦,遇水呈淡青色”,而三日前他在崔家篡改的试卷里刮下的毒粉,遇水时竟泛着同样的淡青。
“张老三!”他踹了脚床沿,惊得外间打盹的书吏差点栽进尿盆。
张老三揉着眼睛冲进来,就见自家大人半跪在地上,旧档摊了满地,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去把阿秀喊来,带她的炭笔。”
哑女阿秀提着灯笼摸进来时,宋明允正用银勺挑着两堆粉末比对。
她蹲在旁边,用炭笔在木板上唰唰写:“像我娘做的米糕,蒸过会发青。”
“米糕?”宋明允突然笑出声,指尖敲了敲案牍上的“考生中毒案”,“七年前顺天府死了个叫王二牛的考生,说是吃了路边摊的米糕毒发;三日前崔家试卷里的毒粉,和这米糕里的毒……”他拖长了尾音,阿秀猛地抬头,炭笔“啪”地断成两截。
鸡叫三遍时,宋明允把旧档重新捆好塞进布包。
他站在铜镜前正官帽,突然扯松了半寸帽带——大理寺那帮老学究最讲究规矩,偏要让他们先挑刺,才能腾出空子查案。
“大人,大理寺的人来接了。”张老三扒着门框喊,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宋明允摸出根新的狗尾巴草叼上,踢开脚边的旧档,门外来人穿青灰色官服,腰牌上“大理寺”三个字被磨得发亮:“宋大人,少卿大人在正堂候着。”
大理寺正堂的砖缝里长着青苔。
宋明允跨门槛时故意绊了下,官靴碾过青苔“吱呀”响,惊得堂下跪着的人抬头——是个三十来岁的文官,官服前襟湿了片,显然刚被泼过茶。
“宋协办。”主位上的少卿敲了敲惊堂木,“这位是礼部仪制司主事周同,被御史弹劾私改贡生名单。证据是从他书房搜出的匿名信,你且看看。”
周同突然扑过来,膝盖撞在青砖上闷响:“宋大人明鉴!那信不是我写的,我连信从哪来的都不知道!”他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我女儿病了三个月,我天天守在药铺,哪有功夫改名单?”
宋明允接过信纸,指尖刚碰到纸角就皱了眉——信上的墨色偏淡,是新研的松烟墨,可纸边泛着旧黄,明显是旧纸新写。
他把纸凑到鼻端,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钻进来,清冽里带着点海腥味。
“这香……”他眯起眼,“龙涎檀?”
“宋大人好鼻子。”少卿摸着胡子笑,“龙涎檀产自南海,十两银子一钱,寻常人家可烧不起。”
“那周主事家烧得起?”宋明允转头看向周同。
周同拼命摇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我月俸才三十两,女儿看病都要借债,哪敢用这金贵香?”
“张老三。”宋明允突然喊了声,外间的书吏立刻窜进来,怀里还揣着个布包——里面是他今早出门前塞的,半块龙涎檀、两包假香料。
“去城南香铺蹲着,专找买龙涎檀的,记清他们怎么付钱。”
张老三出门时,宋明允瞥见他把布包往胳肢窝下一夹,活像个急着卖货的小贩子,差点笑出声。
他低头又看了眼信纸,檀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里,隐约有股铁锈气——是血?
晌午时分,衙役火急火燎冲进驿馆:“宋大人!崔明远流放途中暴毙了!说是突发心疾!”
宋明允正就着咸菜啃馒头,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他扯下官服往身上一套,跟着衙役往外跑,张老三不知从哪冒出来,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是城南香铺的线索。
崔明远的遗体停在义庄,尸身盖着草席,脸白得像张纸。
宋明允蹲下来,银勺从袖管滑进掌心。
他掀开草席一角,在死者衣领里蹭了蹭银勺,又摸出随身携带的验毒粉撒上去——淡紫色的粉末遇着银勺上的污渍,慢慢变成了青灰色。
“曼陀罗。”他低声说,指尖压在崔明远手腕的脉门上,“心疾?心疾的人嘴唇该发紫,他这是被曼陀罗麻了心脉,看着像急病,实则是慢慢断的气。”
张老三凑过来,油纸包“哗啦”撒了一桌——里面是半张印银票的票号,边缘还沾着香灰。
“城南最大的香铺‘清和居’,那神秘人每月十五来买龙涎檀,付钱用的是这种票子。”他指着票号上的朱印,“我问了老掌柜,说这是朝廷特制的印银票,只有……”
“只有御赐的人才有。”宋明允接话,手指在票号上敲得哒哒响,“崔明远死了,香料线索指向宫里,周主事的信里有龙涎檀的味,七年前的毒粉和现在的……”他突然停住,抬头看见阿秀在写板上画了条锁链,锁链两头各拴着个“科举”。
深夜,驿馆的油灯结了灯花。
宋明允把龙涎檀的票号、曼陀罗的验毒记录、旧档里的毒粉样本全摊在桌上,阿秀在旁边用炭笔速记,张老三端着茶盏直打哈欠:“大人,要不先睡?”
“睡?”宋明允扯松了官服领口,狗尾巴草在嘴里转了个圈,“有人给我递了副牌,我得看看是同花顺还是烂对子。”他拿起龙涎檀的票号,借着灯光照出底下隐着的暗纹——是朵五瓣莲花,和皇帝赐给近臣的玉佩纹样一模一样。
窗外忽有冷风灌进来,灯芯“滋啦”一声灭了。
阿秀吓得抓住宋明允的袖子,张老三抄起扫帚就要冲出去。
宋明允摸黑点燃火折子,火光里,窗纸上印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人,正踮着脚往屋里看。
“有意思。”他吹灭火折子,月光重新爬进窗户,照见桌上龙涎檀的票号泛着冷光,“张老三,明儿你再去清和居,就说新到了批南海龙涎檀,要找大主顾。”他摸着下巴笑,狗尾巴草在嘴角一翘一翘,“咱们这出戏,该唱到台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