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的晨雾忽然变得馥郁起来。林小满鼻尖微动，闻到某种混合着茶香与药草的气息。她低头看自己心口的小镜，发现镜中白雾正被一缕金线勾勒出轮廓——那分明是故乡药铺的晒药架，父亲常年在架下碾药的身影若隐若现。
\"镜中景是妄...\"少女喃喃重复着，突然解下腰间锦囊。众人只见她倒出几粒干桂花，轻轻放在青铜灯沿。奇异的是，那些干枯的花粒遇热便舒展，竟在灯盏边缘生出一圈活生生的金桂。有个戴青玉簪的女弟子见状，急忙掏出随身香囊里的陈年茶饼碎末撒入灯中，霎时满山门都飘起普洱特有的醇厚气息。
执事长老的胡须上还挂着酒珠，他望着三百盏渐次亮起的青铜灯，忽然想起六十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还是个洒扫弟子，偶然看见江妄宗主独坐梅园，将新落的雪片接在茶盏里化水煮茶。现在想来，那盏茶里映着的，或许就是今日这般景象。
\"长老！\"浓眉少年突然指着云端惊叫。只见九瓣莲图样中心，那两个斟茶的人影不知何时变成了三个——多出来的那个矮小身影，怎么看都像少年自己昨日尿裤子时的狼狈模样。众人哄笑间，少年心口的镜面突然\"啪\"地碎裂，碎片化作银粉落进他的青铜灯，焰光里顿时浮现出他五岁时偷喝父亲酒酿的往事。
\"这便是'悲欢自渡'啊...\"执事长老耳后的光点文字突然散作流萤，绕着三百弟子飞旋。每只萤火虫撞上心口镜面，就会激荡出一圈涟漪。林小满看见自己镜中的药架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此刻山门前真实的晨光——青铜灯盏、同门衣襟上的白菊残瓣、执事长老酒葫芦上反光的露珠，全都纤毫毕现。
云端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所有青铜灯应声倾斜，灯焰齐齐指向东南方。那个方向的山路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由青石铺就的小径，石缝里星星点点开着野菊。执事长老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分明是他心口镜中所见的景象。
\"走罢。\"老人将酒葫芦系回腰间，第一个踏上石阶。他手中的青铜灯焰忽明忽暗，照见石板上浅浅的刻痕：有的像茶筅划过的纹路，有的像灯笼竹骨压出的凹槽，最奇的是每隔七步就出现的半个脚印——左足深右足浅，恰似有人常年挎着药箱行走留下的痕迹。
林小满跟着队伍走到半山腰时，忽然听见汩汩水声。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岩壁，眼前竟出现个天然石臼，臼中泉水沸腾如滚茶，水面浮着九片白菊瓣，排成莲座形状。执事长老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片陈年茶饼轻轻放在菊瓣中央。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茶饼落水的刹那，三百盏青铜灯同时发出长吟。弟子们心口的镜面自动剥离，飞向石臼上空旋转成环。每面小镜都折射出一缕阳光，在泉水里投映出三百个不同的倒影：有执剑的，有捧书的，有挑着灯笼担子的，甚至还有个戴厨娘头巾的......
\"这是......\"
\"是你们的茶。\"长老掬起一捧水，水中倒影立刻融合成完整的煮茶人形象。老人将水分注进三个凭空出现的茶盏，盏底沉着先前镜面碎裂化的银粉，遇水便舒展成微型山水画。
浓眉少年突然扑到石臼边。他看见自己昨日尿裤子的倒影正在某个茶盏里帮忙扇火煮茶，那滑稽模样惹得他又是脸红又是想笑。犹豫片刻，他解下腰间玉佩投入水中，玉佩立刻化作一尾小鱼，追着银粉画出的山水游动起来。
林小满有样学样地摘下药囊。当药草落入泉眼的瞬间，她突然看见父亲出现在某个茶盏倒影里，正将晒好的菊花铺满竹筛。少女的眼泪砸在水面，那影像便荡漾开去，混入其他弟子的倒影中再也不分彼此。
执事长老第三次大笑。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里哪还有什么镜面，只剩一朵将开未开的野菊纹样。泉水中的银粉突然全部升起，在空中拼出《九幽冥典》最后一页的全文。每个字都在阳光下闪烁三下，随即碎成光雨洒在众人身上。
当最后一粒光点消失时，石臼中的泉水恢复了平静。三百盏青铜灯不知何时已排列在岩壁凹处，灯焰静静映照着水面。弟子们发现每盏灯旁都多了套茶具：粗陶壶里泡着野菊茶，杯底沉着几粒未化的冰糖。
\"吃茶去！\"浓眉少年第一个捧起茶杯。他惊讶地发现盏中茶汤映出的不再是尴尬往事，而是自己未来在某个小镇茶馆说书的模样。那影像随着茶水入喉便消散了，只留下唇齿间清冽的甘甜。
林小满的茶盏里浮着片人参切片。她小啜一口，突然听见父亲在耳畔说\"当归\"——这是药铺关门时父亲常对顾客说的告别话。少女抬头四望，只见同门们都捧着茶盏或哭或笑，有个师姐甚至对着空茶杯反复念叨\"原来灯笼要这样画\"。
执事长老的茶盏最先见底。盏底残留的银粉组成个\"渡\"字，老人用手指蘸了蘸，顺势在山岩上写起《九幽冥典》的章句。奇怪的是，那些字迹遇风便化，倒是石缝里的野菊被银粉沾染后开得更盛了。
山风突然转急。所有青铜灯焰齐齐朝东南方倾斜，像是在指引什么。弟子们顺着方向望去，看见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飞檐——那分明是某个城镇茶楼的轮廓。不知是谁先迈出了脚步，三百人陆续端着茶盏走向山路尽头。他们衣襟上残留的白菊香混着茶烟，在山径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执事长老留在最后。他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突然将空茶盏倒扣在石臼上。盏底剩余的银粉簌簌落下，在水面拼出两行新字：
「一盏悲欢烬」
「满山野菊新」
当老人去取岩壁上的青铜灯时，发现灯身已经冷却。灯座底部新浮现的刻痕不是文字，而是简笔画的茶壶与药碾。他想了想，解下酒葫芦系在灯钮上，转身走向另一条布满青苔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