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
这支庞大的队伍已经缓缓行至距离青州仅剩四百余里的地方。令人心惊的是,跟随在车队后的灾民数量早已突破万人。
他们之中,有些人是曾有幸亲眼见过姮妜,更多的人则是茫然无措,只是听说跟着这支队伍往前走,就有一条活路可寻,便也浑浑噩噩、拖家带口地跟了上来。
如此规模的流民潮,自然不可能不引起沿途官府和附近驻军的警觉。
这一日,队伍刚刚踏入叙州地界,便被前方黑压压一片、足有数千人之多的官兵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名将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披甲胄,声如洪钟地喝道:
“止步!前方已是叙州地界,奉上官钧旨,流民一概不得通过!尔等速速原路退回,否则军法处置!”
他话音刚落,一个沉稳的声音便从灾民队伍中传了出来。
“蔡将军。”
随着声音,一人缓步自人群中走出,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其从容气度。
蔡英看清来人面容时,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讶,脱口惊呼:
“林……林相?!”
林则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蔡将军,许久未见,也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你重逢。”
蔡英见状,连忙策马上前,随后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一气呵成。
他的姿态甚是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复杂:
“林相……末将也是不久前才得知您……您遭遇之事……”
林则摆了摆手,神色淡然:“你既已知我已被罢免官职,便不必再以‘相爷’相称了。”
蔡英闻言,心中暗叹一声。
他感念林则昔日恩情,但如今身在其位,军令在身,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朝廷只知有数万流民聚集,形同乱军,正往边境青州方向涌动,却并不清楚这些流民是追随着一个特殊的流放队伍和镖局而行。
此刻,蔡英也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由疑惑问道:“您……您这是?”
林则浅浅一笑,目光扫过身后的百姓,语气带着几分沉重:
“蔡将军,你都看到了。
百姓艰难,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只想去那青州边境,寻一条生路,讨一个活法罢了。”
蔡英眉头紧锁,劝解道:“林……林公,您当知晓,那青州乃是苦寒的边境流放之地,土地贫瘠,军匪横行。
这些流民即便过去了,恐怕也难以安身立命,结局未必比现在更好。”
他顿了顿,双手抱拳向着京城方向恭敬一举,继续说道:
“况且,皇上仁德,已下令派发赈灾粮饷。他们此刻若能回转原籍,领了救济粮,返回家乡重整田地,岂不是更稳妥的出路?”
“赈灾粮?”林则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蔡将军,你可知晓,落实到每户灾民手中,能分得几石粮食?又能支撑他们熬过几日?”
蔡英顿时语塞,具体的分发数额,他这个守将确实不知详情。
林则继续说道:“我们这一路行来,途经数百里,穿越数州府,你可曾见过有一城一池主动开仓救济过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蔡将军,你为将多年,熟知官场吏治,该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和层层盘剥吧?”
蔡英脸色微变,他当然明白。
赈灾粮款经过各级官吏之手,能有多少真正落到灾民口中,确实是个未知数。
即便侥幸到手一些,如今灾荒连年,南方水患未平,北方旱灾又起,万亩田地颗粒无收。
这点粮食吃完之后,百姓依旧是无路可走,只能在原地等死。
这些道理,他都懂。
他面露难色,带着歉意道:“林公所言,末将心中也清楚。
但是……皇命难违,军令如山。末将职责所在,必须守住这道关卡。
还请林相……林公体谅。”
说起来,当年蔡英曾遭朝中奸佞陷害,被打入死牢。
正是是时任丞相的林则,在关键时刻仗义执言,并主动请缨彻查此案,最终才还了他一个清白,救了他一命。
若非林相,他蔡英的坟头草恐怕早已五尺高了。
想到此,他心中更加愧疚了。
“林公,请您放心。末将已与叙州府知府商议过,若是流民回转,他会在此地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只要大家肯留下领粮,我保证,这一路上绝不会再有人饿死。”
林则看着他,没有再出言劝说,只是作了一揖,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转身默默回到了流民的队伍之中。
蔡英这才有机会更仔细地观察起了这支队伍。
队伍中央隐约能看见有一辆马车。
诡异的是,这些所谓的“灾民”,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一个个眼神清亮,步履稳健。
丝毫看不出濒临饿死的虚弱模样,反倒个个精气神十足。
这……真的是一群逃荒求活的百姓吗?
若不是亲眼看到人群里掺杂着许多行动迟缓的老人、抱着婴孩的妇女和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了。
从刚才他喝令停止开始,这些百姓不知是得了什么统一的指令,整个队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见林则退回队伍,蔡英也只好翻身上马,回到军阵之前。
他本以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利弊也已分析清楚,这些流民应该会知难而退。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流民在原地停顿片刻后,竟然再次迈开了脚步,坚定不移地朝着官兵的方向走来。
似乎哪怕前方是数千军队,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
“止步!若再近前,弓箭无情,休怪本将军军法从事!”
蔡英心中一惊,再次厉声高喝,同时左手猛地高高抬起。
霎时间,他身后排列整齐的士兵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冰冷的箭镞对准了越来越近的流民人群。
只等上官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
他这一声怒吼,似乎暂时镇住了人群,流民队伍再次停了下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并不大,却似寒潭冰泉滴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