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着两人的话,面色毫无波动,仿佛两人口中所谈论的人并不是自己。
“不是,如果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寒江瞅了一眼身边的人,虽然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徐慎的过去可能会让她大吃一惊——但显然这种准备还是做少了。
“我用过的。”
他看了她一眼,说出了几个关键词供她回忆:“就在张念星为你占卜之后。”
他这么一说,寒江又想起了和观星楼几人在竹中戏初见的那一天,张念星占卜后流出血泪的双眼,那时候徐慎做了什么来着?
哦对,他划开了自己的手心,将掌心血涂在了张念星额头,还念了一句她听不懂的咒语,这才把张念星从占卜的幻象中拉回来。
原来是这样,那时她还以为徐慎是用了什么黑原的方法,却没想到是从原来的世界带去的巫灵祝术。
两个女侍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快步离开了花园。
在两人走后,园中的花卉后慢慢走出了一个小小少年。
他看起来比刚才的少女年纪还要更小,穿着一身玄黑色与云母色交错的古服,一头长发并没有用发冠挽束,而是任由其垂落在脸侧和身后,左耳边的一缕墨发结了短辫,发尾坠着三片长短大小不一的翎羽。
他怀里抱着一只狸奴,走得慢,却并不给人拖沓之感,而是仿佛画中人一般的道骨仙风,一张轮廓精致的脸上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冷淡。
怀中的狸奴隐没在少年宽袖中的爪子勾了勾,用尾巴扫过少年的下巴,一双翠绿色的眼瞳机警地四处观望。
少年安抚般伸手抚摸过狸奴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让那双静谧的黑瞳荡起细碎的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耳边长发无风自动,露出双耳上佩戴的细小黑环,黑环底部又坠有珠玉,有一种古朴而神秘的异域之美。
寒江一眼就认出,这是幼年的徐慎。
她从未在记忆里见过这样的他,一时之间感到颇为新奇,拉了徐慎走到少年面前,正想细细观察一番,少年却穿过了两人的身形,向两人身后的方向——也就是怀灵殿内走去了。
哦,寒江想起来,为了最大程度地还原真实的过去,徐慎的记忆是不可交互的,记忆中的人自然也无法看见和触碰两人。
她看着“灵大人”缓步前行,小小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里显得越发孤寂。
她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是因为这份能力,才只能从小独自居住吗”,再比如“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小,刚刚的女侍明明说他是前朝的皇子”,无数的问题堆积在心头,话到了嘴边,最先问出的却是一句:
“你小时候,过得很寂寞吧。”
“谈不上。”
徐慎同样凝视着“灵大人”的背影,嘴上吐露的话语并没有对过去的自己的惋惜或同情,而是实事求是地陈述着: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了。”
语气清浅,没有任何卖惨的意味,说出的话却让寒江心中一窒。
“或者说,那个时候的我,能称之为人的部分,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知道寒江想要问什么,没等她问出口,已经自顾自地牵着她去花园中的八角瑞兽亭坐下,将自己从记事起的经历和盘托出。
徐慎并不生来就是能呼风唤雨逆天改命的“灵大人”。
在五岁以前,他曾是大启人皇的第三子。
母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兄长是才德兼备仁爱贤明的储君,姐姐是大启唯一的公主,其下还有两个弟弟,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几人的关系却十分融洽,兄友弟恭,彼此扶持也彼此依赖。
他是皇后的幼子,理所当然承载了王国最多的宠爱。在一切还没被摧毁的时候,他也曾和父皇母后一同在宫宴上看花灯,坐在皇帝的肩头触摸灯架上随风摇曳的丝绦,兄长在处理完政务后匆匆赶来,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件一件地发给弟弟妹妹。
给他的是一对由玄霜寒玉所打造的耳坠,黑色的玉面在灯火下映照出朦胧的光华,一看就价值不菲,玉雪团子般的小人儿从父亲肩头探出身子去接,脸上不自觉咧开灿烂的笑容。
那对耳坠现在仍然佩戴在“灵大人”的发间,只是光华已黯,世间也无人知晓它的来历了。
“她们都以为我是前朝的遗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从始至终都是大启的子民。
祖父和父亲为政庸弱,兄长虽察觉到了大厦将倾,极力挽救大启,异族的铁蹄还是在他五岁那年踏破了国都的城墙。
母亲和父亲殉了国,姐姐被异族首领所掳,不堪受辱吞金自尽,兄长死战不降,他和两个弟弟被后妃带着逃命,又在火光和硝烟中失散。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
灵巫带着剩下的族人找到他时,他正躲在破败的寺庙里,庙里的佛像早已倾塌,他并不在乎,昔日尊贵的皇子,现在只是想在破碎的砖瓦里掬一口水喝。
他要活下去。
“那时候他们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复国,我问复国能让父皇和母后他们回来吗,他们又都沉默了。”
徐慎冷静地说着过去的事情。
他才五岁,比起保家卫国的大爱,他更在乎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家人团圆,再听兄长叫一声“阿弟”,灵巫看了他很久,最后如实解释道:
“我不能让先皇回来,也不能让你的兄长复生。”
“但我们能让那些蛮族付出代价——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灵巫的话语说到最后十分激昂,而他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慢慢喝干净了碎瓦中盛着的露水,干裂的唇角终于得到了滋养——那水真冷啊,他为此大病一场。
醒来时,已经被抹去了所有的名字和身份,那些在异族的统治下暗地里活动的人们叫他“灵”,私底下也会说他是大启最后的生机,他听见这些话,却无暇去深思背后的含义。
一碗一碗的血就着汤药被他饮下,他从不问那些血的来历,在灵巫漠然的注视下,捧着碗的手从颤抖到稳当,身体慢慢变冷,冷到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