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伊蕾娜,我现在非常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我和我的旅伴来到了一个全是蘑菇的国家。
刚踏上这片土地时,脚底下不是寻常的泥土,而是踩碎了的干蘑菇柄,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踩在无数碎裂的骨头渣上,让我忍不住往叶白身后缩了缩。抬眼望去,更是倒抽一口冷气——路边的房子是胖嘟嘟的白蘑菇盖成的,屋顶还耷着几片干枯的菌褶;城墙是巨型红菇垒起来的,伞盖边缘垂着黏糊糊的孢子,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斗篷上像撒了把褐色的细沙。
更要命的是空气里的味道。潮湿的霉味混着蘑菇特有的腥气,钻进鼻腔时像被人往肺里塞了把湿漉漉的菌子,我下意识捂住口鼻,腕上的银铃却“叮”地响了一声,像是在提醒我别太失礼。
叶白正低头研究脚边的小蘑菇,那玩意儿顶着嫩黄的伞盖,伞柄上还长着圈粉红的菌环,看着倒有几分可爱。可在我眼里,它和客栈餐桌上那些滑溜溜的炒蘑菇、炖蘑菇、腌蘑菇没什么两样,光是想想就胃里发紧。
“伊蕾娜,你看这纹路。”他伸手要指给我看,我却猛地往后跳了半步,差点撞翻身后的蘑菇邮筒——那邮筒是个圆滚滚的牛肝菌,邮差正往菌褶里塞信件,孢子粉被震得扬起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离它们远点!”我拽住叶白的袖子,声音都带了点颤,“你没闻见吗?这地方连风里都飘着蘑菇味!”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个穿菌褶裙的姑娘,她头上戴着顶小巧的鸡油菌帽子,手里端着个竹篮,篮子里堆满了刚采的新鲜平菇,伞盖还在微微颤动。看见我们时,她眼睛一亮,举起篮子笑盈盈地问:“两位是外乡来的吧?尝尝我们这儿的特产?清炒、炖汤都鲜极了,尤其是和松蘑一起炖,那滋味……”
“不了谢谢!”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摆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篮子边缘,立刻像触电似的缩回来,“我们……我们对蘑菇过敏!”
叶白在旁边没忍住笑出了声,被我狠狠瞪了一眼才收住。姑娘倒也不勉强,只是指了指前方:“前面就是蘑菇客栈,今晚有蘑菇宴呢,全镇的人都会去……”
“我们住店就好,宴席就算了。”我赶紧打断她,拉着叶白快步往前走,生怕再听见任何和蘑菇有关的词。腕上的银铃被我拽得乱响,叶白低头看了看,忽然凑到我耳边说:“你看那客栈的招牌,像不像你上次在沉船里嫌太腥的那个巨型香菇?”
我抬头一看,果然——客栈的招牌是块涂成棕褐色的木板,边缘还画着圈白色的菌褶,活脱脱就是个放大版的香菇。胃里顿时一阵翻涌,我闭着眼搡了他一把:“再提蘑菇我就把你腕上的红绳系在蘑菇根上!”
他笑着躲开,却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红绳缠在两人手背上,银铃轻轻撞在一起。“别怕,”他声音低了些,“实在不行,我去后厨给你烤银鱼吃,就像在湖岸时那样。”
我刚想说“这地方哪来的银鱼”,鼻尖却忽然钻进一缕熟悉的香气。不是蘑菇的腥气,而是淡淡的、带着点甜的梅香。我猛地睁开眼,看见客栈门口的石墩上,竟摆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插着枝干枯的梅花——和江南乌篷船里那篮梅花是同个品种。
“这是……”我愣住了,叶白也凑过来看,忽然指着陶罐底下的字:“你看。”
陶土上用指甲刻着行小字,笔迹娟秀,像是红衣姑娘的手笔:“蘑菇会谢,梅香不散。”
风从蘑菇屋顶吹过,带着孢子粉的腥气里,那缕梅香却越来越清晰。我忽然不那么讨厌这个地方了,甚至有点好奇——在全是蘑菇的国度里,藏着梅香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伊蕾娜刚把陶罐里的梅枝抽出来,指尖就沾了层细白的孢子粉。她皱着眉往裙角蹭了蹭,抬头时正好看见客栈老板从菌盖门里探出头——那老板戴了顶深褐色的宽檐帽,帽檐边缘缀着圈干枯的菌褶,活像刚从腐木里钻出来的巨型蘑菇。
“外乡客?”老板的声音带着点孢子粉似的沙哑,他侧身让出门口,露出里面的景象:客栈大堂的柱子是粗壮的菌柄,天花板垂下无数串风干的菌子,像吊灯似的晃悠着,墙角的壁炉里堆着干燥的菌根,正烧得噼啪作响,空气里飘着股焦糊的木质香,总算压下去些蘑菇的腥气。
“两间房。”伊蕾娜把梅枝重新插进陶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不要任何和蘑菇有关的东西。”
老板挑了挑眉,视线扫过她攥紧的拳头,忽然笑了:“放心,除了墙壁和床架是蘑菇做的,别的都能换。”他转身往柜台走,菌褶帽檐扫过挂在墙上的菜单,那菜单是用透明的菌膜做的,上面用炭笔写满了菜名:奶油煎牛肝菌、菌菇浓汤、孢子粉面包……伊蕾娜赶紧移开视线,却撞见叶白正盯着菜单出神。
“你敢点任何一道试试。”她低声威胁,手腕上的红绳被拽得绷紧,银铃“叮”地敲在叶白手背上。
他笑着举手投降,却被老板递来的钥匙串吸引了注意力——那钥匙串是用菌核雕成的,形状像只蜷缩的蜗牛,壳上还刻着螺旋纹。“这是用百年菌核做的,”老板解释道,“比木头还硬实。”
伊蕾娜接过钥匙时指尖发僵,总觉得那菌核在微微颤动。上楼梯时,脚下的台阶发出“咯吱”声,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台阶边缘长着层薄薄的白色菌膜,像结了层霜。叶白在身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你看扶手。”
楼梯扶手是根扭曲的菌柄,表面却缠着圈褪色的麻绳,绳头系着枚小小的铜片,形状竟和他们腕上的银铃有点像。“像是旅人留下的。”他指尖碰了碰铜片,铜片发出沉闷的响声,和银铃的清脆截然不同。
刚走到二楼,就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争执声。一个穿灰袍的男人正把什么东西往窗外扔,伊蕾娜探头一看,竟是堆新鲜的鸡油菌,那些橙黄色的小蘑菇落在楼下的菌苔地上,立刻被几只路过的菌鼠拖走了——那菌鼠浑身覆盖着灰褐色的菌毛,尾巴像段干枯的菌柄,跑起来时身后扬起串孢子粉。
“我说过我不吃这个!”灰袍男人的声音撞在蘑菇墙壁上,闷闷的,“你明知我对孢子过敏。”
“可这是镇上最好的鸡油菌,”女人的声音带着委屈,“长老说吃了能强身健体……”
伊蕾娜缩回脑袋,忽然觉得手腕上的红绳有点烫。叶白正站在她身后看那串麻绳,铜片还在微微发烫:“看来讨厌蘑菇的不止你一个。”
她没接话,转身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里果然处处是蘑菇的影子:床板是压实的菌纤维,被褥里填着干燥的菌绒,连桌上的水杯都是掏空的菌盖,边缘还留着圈细密的菌褶。伊蕾娜刚把行李放下,就听见楼下传来敲钟声,接着是全镇人欢呼的声音,震得窗台上的菌壳摆件都跳了起来。
“是孢子节。”叶白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块干硬的黑面包,“老板说今晚要往广场的篝火里撒孢子粉,说是能带来好运。”他把面包递过来,“后厨找到的,没加任何蘑菇粉。”
伊蕾娜咬了口面包,干得噎人,却比任何蘑菇料理都让她安心。窗外的欢呼声越来越响,她走到窗边,看见镇中心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了巨大的篝火,人们举着捆捆新鲜的菌子往火里扔,孢子粉被火焰燎得飞起来,在夜色里划出金色的弧线,像漫天闪烁的星火。
“他们好像很喜欢这些。”叶白站到她身边,指着广场中央跳舞的人群,那些人穿着缀满菌褶的衣服,围着篝火转圈,银铃似的笑声混着孢子粉的簌簌声飘上来。
“就像有人喜欢梅酒,有人喜欢银鱼。”伊蕾娜看着那些飞舞的孢子粉,忽然想起湖岸的篝火,“或许讨厌的不是蘑菇本身,只是……不习惯罢了。”
话音刚落,楼下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灰袍男人的怒吼:“说了别碰我的背包!”伊蕾娜探头往下看,只见那男人正从女人手里抢过个帆布包,包口散开的瞬间,她看见里面露出半截熟悉的红绳——绳头系着枚铜铃,和他们腕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猛地抬头望过来,眼神里闪过丝警惕,随即转身冲进了暮色里。叶白的手忽然攥紧了她的手腕,红绳缠在两人手背上,银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追上去。”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伊蕾娜没问为什么,跟着他往楼下跑。穿过弥漫着孢子粉的走廊时,她忽然想起灰袍男人背包里的红绳,想起陶罐里的梅枝,想起湖岸那对青衫红衣的身影——原来有些联系,从来都不需要相似的风景来维系。
广场上的篝火还在燃烧,孢子粉像金色的雨丝落下来,落在他们奔跑的脚印上,却盖不住红绳上银铃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