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所料不差,\"董仲达轻抚案上青玉镇纸,缓缓道,\"你方才定是在想,若就此离去,那些追随你的门客家将当如何自处。有此念头,为父甚慰。至少说明你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他忽然目光如电,直刺林彦秋,\"此乃你之长,亦是你之短。路是你自己选的,但在京城时,张祭酒与你外祖就料到你必会拒绝此安排。\"
烛火猛地一跳,将董仲达眉间皱纹映得愈发深邃:\"记住为父今日之言——切莫让长处变作致命伤。该断时,须有壮士断腕之决绝。若在紧要关头优柔寡断,恐有灭顶之灾。\"
林彦秋并未被这番严厉说教吓住。沉思片刻,他忽然展颜一笑:\"前些日子方伯父与儿臣论及得失之道。父亲今日所言,虽殊途同归,却更深一层。想来是父亲宦海浮沉数十载的体悟,儿臣定当谨记。\"
见儿子这般镇定,董仲达突然大笑,花白胡须随笑声颤动:\"你这般定力,当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指了指林彦秋的心口,\"此处,想必比常人大些。\"
林彦秋不接这话茬,只笑道:\"儿臣尚未用午膳,可否传些吃食?\"
董仲达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
一碗阳春面摆在紫檀案几上。当着双亲的面,林彦秋吃得极香。虽注意到母亲眼中伤感,但他实在饿得狠了,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净。
拭净唇角,林彦秋整了整衣冠:\"儿臣要出去一趟。\"
董仲达似笑非笑:\"是为那女子之事?\"
林彦秋颔首:\"欠她些时辰,总该有个交代。\"
董仲达沉吟道:\"此事你待如何处置?\"
\"父亲既让母亲出面,\"林彦秋轻抚腰间玉佩,\"态度已然明了。\"
\"你能体谅就好。\"董仲达叹息,\"此事牵涉太广,上至学政衙门,下至县衙胥吏,为父也有不得已处。\"
林彦秋点头:\"儿臣省得。只处置首恶便可,总要给个交代。\"
\"两人。\"董仲达竖起二指,\"谢教谕与那县尉。至于那白家小子,医药费、调养银两自有人出,你不必过问。\"
林彦秋起身作揖:\"大家面上过得去便好。\"行至门前,忽又回首笑道:\"今夜儿臣或许不归。\"
林夫人急忙追出:\"我让轿夫送你。\"她发间的金步摇在廊下叮咚作响,像极了此刻纷乱的心绪。
目送林彦秋的轿子远去,董仲达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执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彦秋已至\"四字,交由心腹家仆快马送往京城。
暮色渐沉,巡抚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官轿穿过繁华的街市,轿帘微掀,林彦秋望着城中万家灯火。这座城池的夜晚,就像一张由千百盏灯笼织就的巨网,将每一处宅院、每一个人都笼罩其中。若有人想挣脱这光网,等待他的只有更深沉的黑暗。
轿至济世堂,林彦秋挥退轿夫,独自踱步而入。来到厢房外,透过雕花窗棂,只见白严腿上缚着夹板,正就着烛火读书,身旁的姑娘为他剥着柑橘。这平凡的一幕,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林彦秋不忍打扰,只在廊下驻足,从荷包中取出烟袋。忽听得身后环佩叮咚,白冰的声音幽幽传来:\"公子是来道别的么?\"
他身形微僵,却不回头,只是望着檐角那盏摇晃的风灯:\"尚欠姑娘八个时辰,林某岂是食言之人。\"
白冰破涕为笑,绢帕轻拭眼角:\"不食言就好,进去吧。\"
推门而入的时机却是不巧,正撞见那姑娘在白严颊上轻啄一口。见有人来,白严顿时面红耳赤,倒是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今夜还是由我照料白郎,二位奔波整日,且去歇息罢。\"
林彦秋摇头苦笑:\"瞧见没,嫌我们碍事了。\"
姑娘闻言也羞红了脸,白严却偷偷朝林彦秋竖起大拇指。白冰上前与姑娘耳语几句,两人相视一笑,似是达成了什么默契。
辞别出来,在济世堂门前的石阶上等轿时,白冰挽着林彦秋的胳膊轻声道:\"多谢。\"
林彦秋仰头望天,但见星河璀璨中仍有大片黑暗:\"你看这城中,有明处亦有暗处。总有些角落,是灯笼照不到的。\"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
白冰紧紧攥着林彦秋的衣袖,指尖都泛了白,仿佛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化作青烟散去。
\"此刻于我,只在乎一事,\"她仰起脸,月光将她的泪痕映得发亮,\"这八个时辰,你是我的。\"
更漏声声,客栈的厢房里再没了上回的癫狂。白冰褪尽罗衫,如初雪般莹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柔光,静静地偎在林彦秋怀中,似在品味这肌肤相亲的温存。
\"从后面抱着我。\"她突然转身背对,声音轻得像纱帐外飘进的夜风。
林彦秋的手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肢。白冰轻轻摆动,如风中垂柳般。锦衾间只闻更漏滴答,两具身躯在微弱烛光里,谁也不愿惊破这静谧。
\"困么?\"她突然问。
回应她的只有腰间突然的轻掐。白冰顿时弓起身子,发间银簪的流苏簌簌作响。
瞥了眼案上的铜壶滴漏,她喘息着道:\"还剩十二个时辰。\"话音未落,忽地长吁一声。
\"这般,真好。\"她低笑,声音带着蜜糖般的黏腻。
林彦秋却似在比试耐性,始终缄默如石。
\"啊!你这冤家!\"白冰终于耐不住,腰肢摆动愈急。良久不见回应,她带着哭腔道:\"求你...罢...\"
三日后,林彦秋不得不返江南。官船离岸时,他望着湘江畔的城郭渐远,最终隐入烟波。白冰曾说自己是信缘之人,一段缘尽,或是一段缘起。
林彦秋倚着船舷轻笑。在他看来,缘分不过是弱者的托词。这世间万物,包括那蚀骨柔情,都需亲手去争。江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那枚白冰偷偷系上的同心结,在朝阳下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