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思忖罢,抬手揉了揉眉心,朝张思颔首示意。
张思心领神会,几步踱到廊下,扯开嗓门唤了声:“来人呐,快去传话给许大人!”
此时许柯正枯坐在馆驿的雕花凭几前,手中团扇无意识地拂着。
早间那田商会试开得叫人心焦,满堂的官员眉眼间皆透着敷衍,反倒是屯田司那干人,个个精明得像搜刮民脂的悍吏。
这会儿人倒是走得七七八八,只留他对着冷茶发呆。
想起李文杰在廷议上折损的票数,许柯只觉额角青筋直跳。这趟若空手而归,李大人面上虽未必动怒,那背后冷眼旁观的架势,怕是要叫他往后难堪些时日。
虽有刘坤那巡抚幕僚引荐了客商,可那永泰缎庄的掌柜,心气高得紧,眼瞅着朝廷风雨飘摇,怎肯轻易把总号从外道迁来桐城?
许柯正伏在内室文柏木床榻上,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摇,床头泥金折屏后的铜漏滴答作响,他正陷入对明日早朝折子的焦虑。
忽闻窗外传来掌灯小厮急促的脚步声,许柯慌忙起身,只见贴身书童小跑进来。
“启禀许大人,屯田司张司长有请。”
许柯意识到有要事发生,赶忙整理衣冠,随手将几份奏折塞进袖中,步履匆匆地走下楼梯。
出了厢房,许柯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表情过于紧张,不由放慢脚步,在楼梯转角处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仪态,这才不疾不徐地踏入客栈大堂。
远远便见林彦秋随在张思身后,张思不断查看滴漏上的时辰。许柯心中疑惑,难道自己多虑了?
但他仍快步上前,抱拳作揖道:“实在对不住,让二位久等了。”
张思见状,只是淡淡一笑:“时间还来得及,是我等心急。此番能否说服杨老派人前往桐城考察,成败在此一举。我们三人需精诚团结,方能共赴目标。”
“精诚团结”四字,张思说得波澜不惊,许柯听闻却似有千斤重锤砸在心上,满心惭愧。
数时辰前,他还在与刘坤密谋如何让屯田司出丑,好让刘坤借此逼迫张思就范。
相较之下,张思和林彦秋的坦荡令他自觉渺小。许柯久经官场沉浮,勉强维持着面色平静。
待三人登上马车后,趁着夜色掩护,他才敢让紧绷的面容稍作放松,却仍不敢正视身旁的林彦秋,只装作欣赏窗外夜景。
“倘若张思肯分些功劳于我,往后对刘坤那边,只做表面应酬便是,不偏不倚。人总要有些道德底线!”
许柯心中暗自思忖,心情渐趋平复。
车厢内一片寂静,许柯回头瞥见林彦秋阖目养神,张思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忽而林彦秋睁眼,昏暗中双眸在街灯扫过时精光闪烁,许柯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马车在逍遥茶楼前停稳,三人依次下车。张思走在最前,林彦秋稍后一步,许柯似乎犹豫了一下,与林彦秋并肩而行。
这个细微的动作换来林彦秋浅浅一笑,真诚且温和。
许柯报以同样微笑,微微点头致意。
三人甫一登上二楼的回廊,便有名小厮捧着檀香木托盘迎上来,躬身作揖道:“几位客官可是从桐城而来?”
张思颔首为礼,小厮眸中精光微闪,引着众人穿过悬挂着“乐逸楼”金字匾额的朱门,来到最东侧的临窗雅间。
推开门时,屋内檀香袅袅,一名身着玄色锦绣直裰的老者正负手眺望街景,两侧侍立着两名手持拂尘的清秀少年。
“在下商号掌柜杨清风,久仰三位大名。”老者闻声转身,满面褶皱里尽是笑意,双手抱拳行了个揖让礼。
待张思等回礼罢,他却踱至窗边的雕花乌木圆桌旁,掀开一方云锦缎帕,露出半局未竟的围棋。
“商海浮沉本是年轻人的天地,”杨清风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定,石几下方传来暗格开启的细响,“老夫趁这半天闲暇,与小林公子手谈一局如何?”
说着竟将案头茶盏里的龙井换成了铁观音。
林彦秋目光扫过四壁悬挂的草书屏风,从腰间玉佩里取出张叠得方整的宣纸:“两位大人商议要事,学生就在这厢陪杨老品茗。”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鸽哨掠过,两枚鸽子蛋径直飞入雕花窗棂,落在杨清风早已备好的玉制食槽中。
棋盘乃上品檀香木制,棋子碰撞声清越如碎玉。
林彦秋执白棋落于星位时,指尖微点,袖中滑落一枚玉坠,恰好悬在黑白相间的棋局之上。杨清风执黑棋应手时,案上泥金折扇轻扇,带起棋局上若有若无的松烟墨香。
窗外骤雨初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这局棋似秋云舒卷。”
杨清风捻须轻叹,黑子落在天元,如苍鹰踞顶,“老夫年过六旬,倒要瞧瞧年轻人如何搅动风云。”
当白棋行至三十手时,林彦秋搁下手中的犀角酒盏,指尖叩着棋局:“翁仲先生,此处薄棋若起劫争,恰似《孙子兵法》中‘围魏救赵’之策。”
说着竟将白子落在黑棋中腹,宛如雪柱刺破深潭。
杨清风目光微凛,执黑棋欲补时突然停住,折扇轻点棋盘:“林公子竟不担心,老夫补上此处,便堵死你谋局之意?”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白鹭掠过,惊起满池荷花。
林彦秋从袖中取出嵌银丝的卷轴,徐徐展开:“观翁仲先生棋风,恰似太白诗中‘抽刀断水’,而晚辈之策,不过‘举杯消愁’。”
说罢竟在薄棋处补上一子,那卷轴上赫然绘着棋局变化图式,恰与棋盘走势暗合。
随着最后一枚白子落于单官,杨清风抚掌而笑,声若龙吟:“双活乃和棋之象,恰似《左传》中‘郑伯克段于鄢’,兄弟阋墙终归同根。”
这位年过花甲的棋士起身时,腰间玛瑙佩与林彦秋的玉镯相击,清音绕梁。
“那处薄棋本是三劫相连。”
杨清风负手眺望雨幕,指尖暗捏棋秤机关,“公子补棋看似平淡,实则将圈套藏于云雾。”
话音未落,案上青瓷茶盏忽自斟满,茶香袅袅升腾间,恰似棋局上云谲波诡的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