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透过垂柳帘影,朝田恒那身补服甩出个阴阳怪气的笑:“保重啊,田大人。”
皂靴踏着石板路踅回屯田司的栈台,田恒站在亭廊下突觉眼皮突跳如擂鼓,掌心攥着的报时铜漏似烫了手。总觉得那林彦秋的笑里藏着刀,忙招来小厮传信去陆府。
信鸽扑棱着归巢,田恒额上冷汗却冒了出来,往来官驿的马蹄声让他如坐针毡。
张思趿着木屐追上,揪住林彦秋的烟罗袖:“你又捣什么鬼?把人唬得脸都煞白了!”
煞白?
林彦秋掸掸衣襟上柳絮,瞥见田恒那张脸已如石灰砌的墙。
话说那陆强真要招出私分屯田粮米的旧账,田恒这正六品怕是要流放边疆了。
说好的六百担漕粮,足够断送半世前程。
“嘿,你慌什么,等下好戏开场。给爷续壶龙井去。”
林彦秋晃着白瓷茶盏,见张思气得踢翻石桌,忙缩手笑道:“促狭鬼,昨夜你招蜂引蝶去了?一身子胭脂香。”
“好你个巧嘴滑舌的!”
张思扯过青铜水壶,将茶水泼了他半身:“昨儿那盐商忒不是东西,谈契丹马匹买卖,竟暗示陪他逛章台柳巷就能签了合同。也不照照铜镜,五十好几的人,还把自己当潘安!”
林彦秋拈起半片茶叶,慢悠悠碾碎:“如今这世道,银子才是硬通货。你官拜六品司长,也有人拿纹银砸脚。”
“莫说了,田恒来了。”
两人闻声望去,却见田恒手中奏折抖若筛糠,额头冒出的冷汗已溻透官帽。
田恒攥着块传信的泥金帖子,垂首踱到林彦秋跟前,皂靴碾起满地落英。
他乌纱帽斜扣,补子上的双鹿纹都被汗溻得模糊,压低嗓音恨声道:“林彦秋,你动了何等手脚?”
林彦秋正将折扇收入袖中,闻声眉梢微挑。
这田恒竟敢这般诘问于他,倒也出乎意料。
他没好气地将手中狼毫掷入笔海,冷笑道:“我若有心,怕你乌纱帽早喂了鱼。”
说罢径自走向花架,去整理那几盆将开未开的芍药。
田恒僵在原地,补服下摆都被冷风撩起。
正六品知事竟被从七品的屯田司主簿这般冷落,这等屈辱倒也新鲜。
只是想起林彦秋顶撞知县刘大人时那副凛然模样,心里竟也没了脾气。
琢磨半晌,还是硬着头皮捧过荷包。取出支沉甸甸的羊毫笔:“这是新贡的狼毫,林兄若不嫌弃...”
田恒的声音里带着了几分谄媚。
林彦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笔时指尖故意触了触对方腕间玉镯。
“正午时分,”他将笔帽轻轻旋上,“带你去瞧场好戏。”
林彦秋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对方能听清。
田恒面色变幻如翻书,嘴上却要强道:“我和陆东家约好了,午时他来查看新置的缎庄,还要去拜会冯知府,表明屯商的意向...”
林彦秋嗤笑出声,折扇拍了下青石栏杆:“那姓陆的今早还在东门刑场跪着呢。田大人还是想想怎么摘清自己,别等刑房的捕书下了才后悔。”
说罢转身缓步踱回值房,袖中暗暗攥紧了半截染血的锦书。
一群商贾从长街尽头逶迤而来。
林彦秋斜睨着许柯与刘坤满面红光地站定在演武堂外,知是他们引来的客商。
他摆了摆手,将交椅拖至案几后,掸了掸袖上墨渍,自顾自翻阅起屯田图册。这三日的展销会不过是官场过场,真金白银的买卖还得在酒楼茶肆里细酌。
刘坤与许柯心底却如擂鼓,昨日黄昏与齐府师爷引荐的永乐药肆掌柜密谈时,对方只提及池州、德光两地的膏腴之利,对桐城的药材市集冷若冰霜。
许柯今晨甚至琢磨着,若非齐氏师爷的面子,那掌柜连县衙门槛都不会踏进。
人群簇拥着的鹤发老者,正是昨日青楼宴会上的药肆管事。许柯忙命小厮捧来一摞拓印的药材清单,挤在刘坤身后,堆出堆满褶皱的笑容。
最外侧为县衙屯田司准备的展棚空空落落,商贾却随着老者径直穿过朱漆长廊,径向屯田司这边走来。
张思先是一愣,旋即扯了扯嘴角,伸手捅了捅正处理屯田奏折的林彦秋。
“诸位请驻足观赏,昨日在下已详察贵司陈设。”
鹤发银须的老者抚须而立,指向案头罗列的屯田图册与药材清单,“此间对桐城地脉、节气温湿的考据甚为详尽,堪为我辈楷模。”
张思忙拱手作揖:“晚生张思,敢问老先生尊讳?”
老者袍袖轻拂,芒鞋踏过青石:“我等来自金陵永乐药肆。公私事体,自有小儿代为接洽,老夫此行,特为与这位弈棋妙手叙旧。”
张思循声望去,正撞见林彦秋凭案而立,满面憨笑:“老丈竟真来了?”
老者朗声大笑:“自然要来!我永乐药肆新辟的丹丸圃场,踏遍半个江南道唯有贵地最宜。”
他捻起案头半盏残茶,虚晃一指,“昨日在青楼雅聚时,见你落子颇有章法,便知是位同道中人。只是这弈场上的‘地雷’盛名,倒让老夫想讨教一二。”
林彦秋闻声,已从案后转出,掸了掸玄色直裰上的墨渍:“晚辈才疏学浅,不敌老先生在弈城的神机妙算。今儿公务在身,还请移步别处。”
老者佯嗔,抬手虚拍林彦秋肩头:“好个口是心非的娃娃。”
旋即敛了笑意,冲不远处板着脸的刘坤颔首,“那位可是贵司主事?”
林彦秋顺着望去,正对上刘坤杀气腾腾的目光,赶忙引着老者踱向展台深处:“走,且听小辈为您细说桐城地利......”
老者面露笑容,拉着林彦秋走到刘坤面前施礼道:“这位老爷,老朽乃金陵永乐药肆的杨清风。昨日与这位小友切磋棋艺时约好,今日前来拜访。”
刘坤和许柯先前便对林彦秋与老者的关联心存疑窦,此刻听闻此言,愈发觉得这杨清风似乎是冲着林彦秋而来。
这次似乎被林彦秋这厮给抢了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