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穿堂已被扫帚拖得纤尘不染,葛妮和侯平正一左一右地擦拭着那张乌木八仙桌。
这张桌子平日里就被伺候得光可鉴人,此刻竟被两人用鹿皮帕子反复抹拭,连桌腿的云纹雕饰都被蹭出了亮泽。高副司长正暗自纳闷,忽觉背后传来拖地水桶的轱辘声。
“高副司长早!劳烦让个路!”
李晴晴挑着半桶清水绕过他身旁,水面上漂着新鲜的茉莉花瓣。待她一步跨进内室,高副司长瞥见她袖口露出的香囊,昨日还是绣着并蒂芙蓉的宫绦,今朝竟换了颗露滴荷叶的纹样。
正思索间,林彦秋如往常般踩着报时铜漏的滴答声出现在回廊尽头。葛妮手中的帕子顿了零点几秒,侯平擦拭桌腿的手指微微一抖,动作却瞬间变得利落起来。高副司长与林彦秋对视一眼,后者抱拳为礼,嗓音清朗:“副司长早。”
高副司长勉强挤出个笑容,却见林彦秋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白瓷茶盏上。只听一声惊呼:“哎呀,我这记性!副司长稍待!”
话音未落,林彦秋已转身奔向后堂,片刻工夫捧着个描金漆盒归来,双手奉上:“在下不嗜茶饮,这是友人自歙县捎来的春茶,副司长不妨尝尝鲜,可别误会,绝不含巴结之意。”
高副司长下意识接过漆盒,指尖触到“黄山云尖”四个烫金小篆时,瞳孔骤然收缩。他迅速瞥向林彦秋,后者正负手而立,青色官袍随风轻摆,面上带着适可亲的微笑。
高副司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把“特供”二字说出口。官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能将“刺头三人组”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主簿,绝非池中之物。
他忽然意识到,这位今晨才正式履新的年轻主簿,很可能是京中贵胄来地方历练的。而更关键的是,这抹山野新绿竟在短短半日之内,令整座衙门的暮气为之一扫。高副司长将漆盒收进袖中,望着林彦秋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
“多谢林主簿盛情,时辰不早,老夫也该回前堂理事了。”高副司长转身之际,听闻背后传来轻微的木鱼声,葛妮正在案头低眉诵经,侯平已将桌上的《农桑辑要》码放得整整齐齐,而李晴晴正往林彦秋的官帽上簪新摘的玉兰花。
林彦秋立在敞门处,抬眸便见室内热火朝天的打扫情景,葛妮正弯腰用湿帕抹拭花梨木案几,侯平手持扫帚在清扫地上落花残叶,连平日最爱偷懒的李晴晴都在擦拭着那张乌木八仙桌的雕花桌腿。
三人齐齐抬头,绽开迎人笑容,齐声道:“林主簿早!”
林彦秋含笑颔首,步入内室。却见李晴晴仍在擦拭案几,藕荷色比甲下的小胸脯微微挺起,似欲借机博得好感。可惜她身形娇小,这番做作只显得滑稽。
“早。”
彦秋淡然回礼,目光始终在案牍上游移,“辛苦了,时辰不早,各自忙去吧。”
李晴晴悻悻挪回外间,恰逢侯平提着铜壶踏入内室:“林主簿可要喝点什么?龙井还是碧螺春?小的有刚焙好的明前茶,要不要来一杯?”
这句“来一杯”倒让林彦秋想起张祭酒处喝惯的大红袍。可侯平那抽屉里压根没有大红袍,分明是临时起意想顺水推舟套近乎。
“算了吧。”林彦秋微微摇头,指尖轻叩朱漆文案,“本官还是喝清水罢。”
侯平讪笑着给林彦秋倒满铜壶水,却仍不甘心退下,搓着手在案前徘徊,眼神满是讨好的热切。
“林主簿,给您的茶水!”侯平加重语气提醒道。林彦秋正伏案批阅卷宗,眉间微蹙,抬眼匆匆答道:“哦,多谢。郎君尚未离去?有何公干?”
侯平含笑拱手:“林主簿,城中杏花楼新来江南厨子,小官斗胆相邀共进午膳。”
林彦秋面色骤沉,冷峻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侯平讪笑:“侯郎君可知自己入仕三载仍为从九品令史?本官查阅过你的履历,堂堂国子监太学进业生,何以三年来竟无一篇可入档册的业绩?”
斥责之严厉,几欲令侯平脊背泛凉。
侯平立时手足无措,欲分辩又恐引得主簿愈发震怒,只得低头垂手。心下暗忖:区区七品主簿,又凭什么苛责于我?便是同僚何晋那上海县举人,也不过是官费委培出身。
见侯平哑然,林彦秋面色稍霁:“且回府好生思过。我朝吏部选用官员,最重出身门第。郎君整日出入茶楼酒肆,倒不如潜心研讨政务。本司尚缺员外郎一职...”
侯平心念电转:莫非这年轻的主簿,正是凭世家背景骤升七品?他这般强调门第,莫不是为自身荫补出身做辩解?
“下官记住了。”侯平躬身应诺。林彦秋满意颔首,复又打量他的月白官袍:“郎君天纵之才,又生得昂藏七尺,当将心思放在政务上。”
“下月的田商会试,葛妮已收集历年资料。依本官之见,单凭往届旧牍不足筹备。郎君需往漕运司与器械局多加体察,梳理我州商税、工坊之利。”他案头朱笔轻叩厚牍,“再辑录数篇彰显我州物阜民丰、商贾辐辏的折子呈上来。此事关乎屯田成败,郎君好自为之。”
侯平脑中灵光乍现:这位主簿分明是冲着政绩来登仕版的,单靠奉承哪里能入其法眼?
“林大人所言极是。小官另有一议:当与布政司多通声气,详考朝廷新下之恤商条例,从藩库里多请些银两,于田商会试时大有补益。”
林彦秋抚须而笑:“郎君总算开了窍。即日起,衙门支给你五十两筹备费,再向何司狱暂借辆牛车,办差时也体面些。”
侯平安稳揖手:“林大人提点,下官才茅塞顿开。”
林彦秋取出拜帖,唤来衙役:“即刻去请何晋何司狱。”待何晋捧来车钥,他方道:“去罢,好生筹备。本官看好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