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纱帷幕扬起细密的金粉,陈舒窈望着少年被雨幕勾勒出的轮廓,腕间金铃因怅惘而轻颤:“既是如此,舒窈便不相送了。”待油壁香车转过朱漆牌楼,虎头辇才缓缓碾过积水,铜铃声惊起檐角宿燕,碎玉般的水花在车轮下迸溅成珠帘。
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桐陵官道上的血光至今在林彦秋眼前灼烧。肖花兰的枣红马车被运沙牛车撞上石栏时,车窗碎裂的声响惊散了满天萤火,血珠子混着玻璃碴在月光下飞溅如星。他撞开变形的车门时,那件月白襦裙正被鲜红浸透,像在宣纸上洇开的朱砂,而她丈夫的狐裘已染成骇人的嫣红,发青的指节还攥着半截断轴。
鲨鱼筋弓的弓弦割破夜风,他挑开层层血污的大裘,袖中冰片在掌心化作薄荷般的凉意。当那些防瘴气的药丸滚落进发青的唇间时,肖花兰的纤手突然抓住他腕间金环,指甲嵌进乌金镯的纹路里,仿佛要将这瞬间凝成永恒。
县衙的捕快在半个时辰后才到,衙役们的牛皮靴踏碎满地萤光时,他已经抱着肖花兰踏着泥泞奔出两里地。怀中的人在颠簸中发出瓷器碎裂般的颤音,冰片的凉意顺着她鬓角滑落,与发间珍珠坠子的冷光交织成幻觉。当杏花医馆的铜铃在雨夜中响起时,她的体温已经冷得像地窖里窖藏的梅子酒。
老掌柜看到那枚嵌着血珀的金戒指时,算盘珠“哗啦”一声散落满地。当林彦秋报出药方时,对方惊得用银戥子抵住发抖的下颌,龙涎香、朱砂、冰片,分明是太医院专供的“还魂丹”。药杵在石臼中碾碎的声响里,他想起肖花兰在马车上反复呢喃的词句,像被血浸透的绢帛在风中舒展:“记得替我谢他,记得替我谢他……”
肖花兰醒过来后拿出的银票,足够买下半条街,但林彦秋只是在月光下铺开油纸,把药费、染血的鹿皮靴,还有三天的误工钱算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自己收下十七两八钱时,她眼中的惊愕就像见了鬼一样。
等他把那块染血的汗巾交给从姑苏赶来的肖家总管后,就将那枚刻着“兰”字的金戒指掷了回去:“救命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信物还请娘子收好,别玷污了彦秋的名节。”
虎头辇的车轮碾过青石板,林彦秋望着车窗上凝结的水雾,突然发现肖花兰鬓边新添的银丝,竟与三年前那道刀疤重叠。当年运沙牛车在碰撞中削去半片车门,也削去了这个女人半生的温婉。如今她腕间金铃依旧清脆,只是再无当年递银票时的颤抖。
三年前那场血光之灾后,这位丧夫的妇人循着医馆的登记册寻至桐城故宅,却只得知少年已负笈上京。再度于宣武门的槐花酒肆重逢时,她腕间金铃再无当年的颤抖,只余一盏敬贤茶的温度。
“公子这身玄色直裰,倒是与当年救我时模样相同。”肖花兰倚着车门,豆蔻襦裙扫过铜环上的同心结,“舒窈娘子的茜纱裙,可是姑苏织造监的新样?”她故意将团扇遮在唇边,任凭腕间金铃因轻笑而作响。
林彦秋望着她鬓边新添的银丝,想起当年医馆里那盆被血染红的金线莲。他将视线投向街角,虎头辇碾过槐花时,带起一缕沉水香:“肖娘子好生闲暇,我与舒窈不过是同乡之谊。不知今日传信,有何雅正?”
肖花兰望着少年被雨幕勾勒出的轮廓,突然发现豆蔻色的裙摆不知何时已湿了半幅。她故意将象牙团扇往车窗上一叩,腕间金铃因怅惘而轻颤:“公子倒是健忘,前日平康坊的梨花宴,你不是还说要品鉴董家新贡的竹叶青?”见对方眉间凝聚的乌云,她突然将团扇柄上的同心结松了松,“罢了,原是妾身唐突了。”
暮春的细雨如丝,打湿了少年鬓边的碎发。林彦秋望着车轮碾过的水痕,玄色衣襟被雨气浸透,露出内里月白中衣的暗纹。“肖娘子美意,彦秋心领。”他故意将折扇骨叩在车窗上,“只是近日学业繁忙,恐难陪侍。”
虎头车的铜铃在暮色中脆响,肖花兰突然掀开茜纱帷幕半幅,指尖在车窗上轻轻摩挲:“夜雨催人,不如登车共饮一杯驱寒酒吧。再淋湿了衣裳,又要劳烦医馆了。”腕间金铃随着话语轻颤,豆蔻裙裾扫过金线绣的并蒂莲。
林彦秋望着车窗上凝结的水珠,伸手虚按在车窗上:“既是如此,便叨扰娘子了。”指尖触到的,是车窗上凝结的露珠,恍若心头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待他登上虎头车时,肖花兰腕间的金铃声突然清脆得像春冰乍裂。
“公子这身玄色,倒与我旧时嫁衣的绲边相配。”肖花兰将竹叶青从玉壶春瓶倾入琥珀杯,裙裾带起细微的风,“当年救我时,您衣襟上可还染着金线莲的药渣?”烛火映着她突然松开的团扇柄,林彦秋的瞳孔在光影中骤然收缩。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倒影,袖口浸了药香的玄色直裰在膝头褶皱:“肖娘子好生记性,只是救命之恩乃举手之劳,这竹叶青...”他将酒杯轻轻推了回去,“唯恐彦秋酒后失态,恐要污了娘子的花影楼。”语调里带着三分疏离,七分锋芒,恰似案上未干的松烟墨。
肖花兰望着少年被烛火镀金的轮廓,突然发现他笑起来时眉间那点朱砂痣,竟比齐云山的晚照还要灼眼:“公子倒是比当年更会推搪了。”团扇遮住上扬的唇角,“不过妾身记得,您当年最喜的,是这竹叶青配着姑苏的梅花糕。”
待她踏入花梨木雕的暖阁时,林彦秋正对着案几上的《韩碑》拓片发怔。她从妆奁里取出云母梳背的素绢,递给少年时故意让茜纱袖口扫过他的袖口:“公子且将鬓发拭干,莫要着了凉。”语罢便转身往里间走去。
林彦秋望着案几上新展的薛稷鹤唳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拓片上的银钩虿尾。茜纱窗外传来更漏滴答声,他正欲取下墙头的七弦琴,却闻里间传来衣料簌响。转身时,肖花兰已换上烟罗紧身襦裙,领口处珍珠母的暗扣半敞,露出半截凝脂般的蝤蛴。她手中托着的青瓷梅瓶里,竹叶青的液面浮着冰梅,裙裾行走间勒出惊鸿游龙的弧度。
“公子雅好清音,”肖花兰故意将梅瓶放在矮几上,任凭裙摆扫乱一盘琥珀棋子,“这新酿的竹叶青,配着姑苏来的梅花糕,最是驱寒。”她故意将披帛松松搭在肩头,露出用珍珠膏养得吹弹可破的肩窝,腕间金铃因俯身取糕而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