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彦秋身背行囊,晃晃悠悠走出桐城县衙大门时,早有几员小吏手指着他交头接耳。众人私语中多有讥诮之意,皆料定林彦秋再难回返此地。
那毕正安鼻梁上虽着了一拳,好在伤势不重。回至内室后堂,取来油纸捻成团堵住鼻孔,小半个时辰后血流方止。他稍作打理,便又急匆匆赶往范友祺所居正堂,却被师爷告知大人已出门。
毕正安紧追着又问:“究竟往何处去了?”
师爷苦着脸回道:“实不知情。”
毕正安对这推诿之词颇生疑窦,却也只能将将信将疑。他匆匆返回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只秘制鸽哨,犹豫良久,终是没吹响信鸽。
心中暗忖:想必祝大人那边,自会遣人来唤。
此时祝文正端坐于县尊正堂,面上含笑。约莫顿饭功夫前,范友祺亲自登门,神色恭敬地请示:“祝大人,下官有要事禀报。”
这般礼数,范友祺往日里从未有过。
祝文自然心知肚明,便威严答道:“你且随我来。”
范友祺满心不愿,却又无可奈何!
只因樊鹤被江南道按察使拿获后,其妻兰氏因惊惧万分,竟将范鹏在贾氏染坊收银之事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更甚者,范鹏竟还假借范友祺之名,于樊鹤处为一客商谋得地契。事态至此,范友祺只能硬着头皮向祝文请罪,否则全家恐将身陷囹圄。
范友祺匆匆交代几句,便遣人去县尊府传话,却不料被毕正安撞了空。
范友祺踏入祝文所在的县尊正堂时,青砖地上映出他微垂的幞头,官袍下摆因躬身而微晃。祝文斜靠在太师椅上,以食指轻叩扶手:“范大人请坐。”
身后的屏风上绘着云雾缭绕的群山。
范友祺解开玉带,将朝笏放在案几上:“下官有三事禀告。其一,因公务繁冗,贱内与小儿疏于教管,竟闯下弥天大祸。适才接报后,已遣人传唤贱内兰氏前来,待她到后,自当当面请罪。其二,樊鹤之过,实与下官教管不严脱不开干系。其三,念及樊鹤案情牵连甚广,唯恐波及同僚,故特来请示大人,如何未雨绸缪以安人心。”
茶盏雾气在他低垂的眉目间氤氲,冠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出暧昧的光泽。
毕正安迈步出堂时,正撞见兰氏跌跌撞撞登上仪门石阶。妇人鬓边珠钗半垂,月白比甲被汗水溻透,撞见毕正安的目光便慌忙偏过头去。毕正安心下陡然一沉,目送那道惊惶的背影隐入正堂屏风后,脑中嗡然作响,方才与林彦秋的争执竟如隔世之梦。
范友祺的爱妻兰氏款款步入县尊正堂时,铜环步摇轻颤,比甲下摆扫过门槛。她裣衽一礼:“下妾见过祝大人。”
裙裾轻颤间,香篆袅袅绕过祝文书案上的竹镇纸。
祝文虚抬袖:“兰娘且坐。”
拂尘柄轻点乌木扶手,引得庭外皂荚树上寒鸦惊飞。
范友祺侧身立在门洞阴影里,湖色官袍下摆沾着霜露,闷声道:“祝大人,这桩事下官不便旁听,权且在堂外候着。”
语音方落,身后传来清茶入盏的细响。
吴太恒垂着手立在穿堂,手腕轻转间,建盏青瓷泛起涟漪:“范大人请。”
茶汤沉碧,照见范友祺眉间攒出的川字纹。
里间正传来兰氏低沉女声:“范鹏在樊鹤处为浙商谋得城东试验田五顷桑田,那玉如意便是谢礼。”
话音未落,案头玉如意已落定,碧玺底座折射出冷光。
祝文的拍案声惊起檐角风铃。
他的嗓音突然拔高八度,惊得兰氏袖口滑落的金线护腕叮当作响:“那便让范鹏撰份申状送来,能主动认罪便是个好兆头。”
接着闭目凝神,指节叩在黄花梨木案上,发出空灵声响。
范友祺踏着漫天飞絮再度入室时,正见祝文亲自起身相迎:“范大人,明日辰时,咱们就在县衙堂会上议议这试验田的事。”
言语间,窗外残雪正被风卷成旋涡,兰氏托着的玉如意在日光下映出寒芒。
出了县衙朱漆大门,兰氏欲挽他臂膀,却被乌纱帽下冷冽目光逼退。范友祺脚步虚浮地踏着青石板,手中折扇似要折断,掌心分明还残存着兰氏护腕撞上的微温。
林彦秋方跨出桐城县衙朱漆大门,行至乌篷车畔,信鸽便携着火漆信筒急促震颤而来。他不耐烦地抽出信笺,只见宋欢欢字迹潦草:“彦秋兄速回,闻尔于府衙击伤毕主事,速速回话!”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能猜得到那宋欢欢竟能如此迅捷知晓此事。
林彦秋本欲掷笔回怼:“汝与我何干?” 叹其一片赤诚,只得压下火气,淡墨疾书:“事已至此,当时未辨尊颜。此事休提,无要事勿扰。”
卷好信笺系于信鸽腿上,抖腕放飞。
未及喘息,又有陌生信鸽携带信筒撞上门扉。展信见董仲达怒斥:“尔可鬼迷了心窍?竟于府衙伤汝上官!张公多年教诲,皆抛之脑后耶?”
林彦秋冷哼一声,墨迹未干已回:“既云我耻,何不自问?野杂之问,正该君解。”
董仲达阅后良久哑然,终于恨声道:“既不逞勇,何不废其腿?”
林彦秋冷笑掷笔:“若有胆,君自往。”
又将此信系于信鸽桶内驱之。
却说董仲达于京城宅邸客堂拆信,面色铁青似暴雨将至。其父董老太师捧着奏折悠然踱出,见状便问:“墨卿之事,查实否?”
董仲达将原信呈上,老爷子龙目圆睁,拂须作色:“此子忒绵软!换我,早断其腿!”
董仲达闻之愕然,心下暗惊老爷子怎地也这般言语。
林彦秋正要登上乌篷车,又一只信鸽携带火漆信筒再度震颤而来。他恼怒地抽出信笺,瞥见信封上“青梧别院”暗纹时,紧蹙的眉心忽然舒展开来。
信笺上飘着陈舒窈惯用的龙涎香墨:“闻君闯祸,特来问安。毕主事何故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