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林彦秋正轻轻按住砚台的动作。那方端砚上“清慎勤”三字被新磨的墨汁晕染得愈发深沉。
他朗声而笑:“既是如此,老夫倒要听听这染坊事故的详情。”
祝文转向案头的朱砂批牍,声音低沉如击磬:“这调查之事看似针对民怨,实则剑指范友祺的根基。老夫已命李副使暗中筹备月余,只待合适时机。”他目光掠过林彦秋腰间的羊脂玉佩,那玉佩上新添的“董林共谱”四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呵呵,随着我朝对外开放,各地盐场、矿场星罗棋布,难免良莠不齐。近日圣上正思虑着派钦差巡视各处,我可向方大人建议,江南省也可先行自查。”
董仲达淡然一笑,玄色织锦直裰的袖口轻轻拂过身旁的太湖石假山,显得气定神闲。
祝文听罢,微微颔首,起身踱至悬挂的《平准书》屏风前,月白纱袍在晚风中轻晃,面色凝重道:“若有御史台鼎力相助,这盐场整顿之事,定能成八分把握。”他目光掠过林彦秋手中的《盐铁论》,见少年正聚精会神批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话至此处,祝文转而看向董仲达,淡然道:“董大人难得与家人团聚,我便不多打扰了。”他起身作别,身影颀长,月白纱袍随风轻摆。
董仲达见状,亦起身相送,二人携手至庭院,祝文回首道:“人多眼杂,不必远送。”
言罢,二人握手作别,祝文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暮色之中。
董仲达返身入门,见张氏正端着一杯香茗轻轻放在林彦秋面前。林彦秋似未察觉,只顾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手中的茶水,神情专注。董仲达不语,只静静坐在对面,耐心等候。
今日这一堂课,想必这孩子定有不少思索。董仲达心中暗自思忖,这孩子的悟性倒也不错,未来可期。他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林彦秋,心中满是对后辈的期待与信任。
青石板铺就的庭院,被时光打磨得泛起幽幽光泽,在微弱天光下透着丝丝凉意。四周古木参天,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翳,只留几缕碎光艰难穿透,斑驳陆离地洒在林彦秋身上。
林彦秋身着一袭青色长衫,衣摆处绣着灵动的暗纹,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发丝整齐束于发冠之中,面容清瘦却透着坚毅,身姿挺拔如松,稳稳跪坐于古旧蒲团之上,仿若一座沉稳雕像,已纹丝不动地静思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猛地眼前一亮,缓缓抬起头来,恰好对上董仲达那满含笑意的眸子。
董仲达斜倚在宽大檀木椅上,身着华贵玄色长袍,衣袍上精美的纹饰在微光下闪烁着细微光芒,尽显其尊贵地位。他脸庞微酡,笑容温煦,恰似冬日暖阳,正笑语盈盈地凝望着林彦秋,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怎么?事情串联起来,你已然想明白了?”
林彦秋微颔首,沉声说道:“数日前,于京城喧嚣之地,我确是与祝伯父有过一面之缘,其间还发生诸多变故,一言难尽……”
接着,他便将那几日曲折离奇的遭遇,事无巨细地缓缓道来。待讲罢,他稍作停顿,又继续说道:“从这番经历来看,祝伯父今时今日身居高位,实则如坐针毡,定然会有所谋动。他以所谓查案之名,实则暗藏玄机,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实则暗渡陈仓,直奔那盐税重地而去,企图借盐税之事搅动朝堂局势,打破如今朝中大佬的微妙平衡,借此掌控全局。至于我,他安排的所谓差事,看似凶险实则暗藏玄机,只要随着查案队伍深入盐税之地,无论最终查出何种结果,于我而言皆是有功无过。我估摸着此次带队查案的副使,定是祝伯父的亲信之人。等查案历时两月告一段落,我便可借故去国子监研习一番,待我归来之时,想必祝伯父的诸多布局也该尘埃落定了。到那时,正好借此机会,向您与老太师表表心意,求个一官半职。您想想,盐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朝中多少权贵,到时候他定会备下两处以上肥缺供我挑选。如此一来,他扶持我上位,全程顺理成章,旁人即便心生不满,也难以找到话柄。当然,我在查案过程中的表现,也会左右他最终给我安排的职位高低。”
董仲达听罢,心中震惊之余满是惊喜。未曾想,自己这儿子竟有这般聪慧,竟能如此迅速且精准地捋清这一连串复杂局势背后的脉络。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 董仲达轻抚长须,微微颔首,悠悠说道,“祝文的终极目标,怕是将范友祺逐出朝堂。不过,圣上素来忌惮朝中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断然不会坐视不管,想必会出面加以制衡。依我看,祝文最渴望攫取的,便是人事任免之权与财赋掌控之权。只要将这两项大权攥在手中,他身为一朝重臣,便能游刃有余地掌控朝堂局势。”
林彦秋轻颔首,抿唇道:“儿已会意。”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轻微叩响门扉之声,李随从捧着一封素白信笺踏入书房,微微躬身道:“这是沈尚书方才遣人送来的,说是给墨卿少爷的。”
董仲达连看都未看,随手将信笺掷给林彦秋,语带轻蔑:“祝文倒是擅察言观色,这番倒是讨巧,提前给你引路。不出意外,今夜他那儿子便会遣人邀你踏月而行,至于日后的衣食起居,想来也会另有安排。你只管应承下来便是。只是……往后官场浮沉,需用银两之处多如牛毛,若遇困厄,莫要与祝家父子攀上干系。”
说罢抬眸示意林彦秋,目中透着殷切期许。
林彦秋深知其父言外之意,缺银两之时只管向他开口,切莫授人以柄,吃下旁人留的“香饵”。便又拱手为礼,颔首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