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雕花窗棂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林彦秋身着月白暗纹罗裳,陈舒窈拢着团鹤纹湘妃枕半倚在云锦罗帐里,玉手在团鹤纹湘妃枕边微微蜷曲:“当真了姐姐今后好好疼你啊!”素白团扇半掩朱唇时,扇骨轻叩腕间赤金镯,发出清脆的声响。
玉阶下的绛纱灯影里,林彦秋眉间那点朱砂痣似在微微颤动。陈舒窈望着少年襟上玉佩碰撞出的温润光泽,忽而想起花影楼宴会上被气走的齐芝怡,那身桃红宫装本该衬得佳人如花,偏被他几句冷言冷语逼得香罗帕都攥出褶皱来。此刻少年垂首敛眸,乌发间玉簪斜横,恰似冰轮映照下的寒潭,藏着月色也藏着潜流。
团鹤纹湘妃枕边碎金簌簌,陈舒窈将指上的绞金护甲浸在凉茶里,舒缓地摩挲着:“彦秋弟弟这番情意,姐姐断无不应之理。”
窗棂外的芭蕉叶在晚风里轻颤,恰似她眼波流转间,将一室沉香都搅得浮动起来。
檀木雕花屏风半掩着檐下铜铃的轻颤。陈舒窈轻挽云鬓,身着绯色云肩浅碧纱衫,团窠金线绣着茱萸纹样。林彦秋坐在茜纱帘边,青绫中衣叠着玉色绲边,袖口簌簌垂着双股流苏。
“公子(小姐)是做何营生的?”
半片菱花镜骤然落地,惊起满室沉香。陈舒窈指尖捏着帕子边缘,暗红蔻丹擦在描金螺钿木的小几沿。林彦秋袖中握紧的玉佩温润生寒,腕间金错缕梅镯轻叩案台,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妹先开口的,理应公子先作答!”茜纱帘后传来银铃般的娇嗔,陈舒窈半坐在湘妃榻上,惊鸿游龙般挽起坠地的金线。林彦秋眉心朱砂痣跳动着,暗红的影子投在白石地砖铺就的船舱上,像滴落的朱砂。
林彦秋轻咳一声,袖中玉佩摩挲出温润的光:“那我先说罢...”
陈舒窈忽然倾身而近,茜纱帘在风中荡起涟漪,鬓边金胜花晃出半寸阴影。她低语时,发间沉水香氤氲散开:“这会儿可要公子先答。”
檐下铜铃的轻颤瞬间凝滞,青绫衣摆被茜纱帘勾住,露出半圈玉色绲边。林彦秋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乌发间玉簪斜横,恰似寒潭映月,波光暗涌。
晚照余晖斜斜地勾勒出徽派马头墙上斑驳的青苔,林彦秋青衫翻飞间落座于花梨木六足香几旁。他袖中暗捏着温润的羊脂玉牌,语带清冷道:“小弟昔年得蒙张祭酒垂青,将入桐城县衙就任。”
其余的事情也没有多言,董家旧事却不便提及。陈舒窈素手轻旋着描金螺钿盏,茶汤晃动间映出她鬓边的珍珠钿子。
湘妃竹帘外传来船划波浪的声响。陈舒窈玉指轻挑云鬓上金胜花,珠翠间的碎金冷笑着:“张老先生闭门谢客十年,当年我以陈府侧支女眷求学,他竟借口年迈体衰婉拒。”
话音未落,林彦秋肩头微颤的弧度恰似惊飞的白鹭掠过湖面,窗纸外的芭蕉影子骤然凝滞。
“想是小生时来运转罢!”
林彦秋抱拳轻咳一声,玄色长衫下的肩头微抖,那刻意收敛的笑意让陈舒窈轻咬朱唇。眼见两人方寸间似有天堑横陈,她忙敛衽整袖,敛去适才轻佻姿态。
“妾本岭南世族,因家父奉调知江南道,寄居吴城榷务司二十余载。”藕荷色襦裙在香杉木马里簌簌作响,少女指尖抚过描金云肩,“如今掌管马车行于市井谋生。”窗外甘棠渡头的浮桥连着金陵驿,二月新柳扫过青石板路,不知不觉中船既已快到了。
岸边马蹄溅起的细雨在油布伞沿凝成珠帘。
“此去桐城城还有半日程。”车帘挑开处,陈舒窈青缎绣鞋轻点踏板,“小女拙车可载公子往桐城去。”船已泊在漕运码头,货栈堆叠的桑皮纸箱上,新采的龙井茶尚有余温。
春日的汴河渡口,杨柳如烟。陈舒窈踏着木屐从乌篷船轻巧跃下,浅碧菱纹绡衣随着动作漾起波纹,翠玉步摇在发间轻晃。林彦秋提着油纸包裹的行囊跟在后面,想起花影楼初见时她歪在锦团里抛来的调笑眼神,那时她杏眸流转间全是少女的促狭。
行至官道三里亭,早有家仆举着“陈”字杏黄幡静候。陈舒窈的桃花眼瞬间蒙上薄霜,脚步也滞了滞,发间金丝凤凰微微垂首。
“烦煞人也。”她轻咬贝齿挤出这句话,声线比寒露更冷三分。林彦秋见她再未提董家的旧事,暗赞这女子拿捏得体,在《女诫》与流言间找好了去处。
陈舒窈果然如林彦秋所料,无视举幡的小伙计,径直朝外走去。
刚出亭口,便见一名身着素白襕衫的年轻公子立在槐树下,老远扬声唤道:“舒窈!”那人身高八尺有余,国字脸浓眉,身姿壮实如修竹,只是眼眸顾盼间透着轻佻,周身气质与白衣甚是违和。
恰似贩夫走卒强穿士子儒衫,活脱脱沐猴而冠的模样。更见他立在道旁顾盼生姿,全然不顾身后车马扬尘。
林彦秋记得张祭酒曾言:品行方正者目不斜视,此等目光躲闪之人,必心怀叵测。他暗捏袖中玉环,见陈舒窈眉心紧蹙,勉强勾起的笑比霜降腊梅更显勉强。那白衣公子快步趋前,靴底碾起的尘土竟似要将满地落英都踩成泥泞。林彦秋心念一动,手指已悄然按上腰间暗藏的弹弓,吴城商贾多养鹰犬,这等登徒子倒有几分门道。
“你怎知我今日归来?同僚之间,请直呼其名或官职。”
陈舒窈莲步轻移至白衣男子身前,杏眸微嗔,眉间锁着薄霜。她身后的桃竹扁担斜倚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在应和她语气中的不悦,那隐晦的潜台词分明是:“你暗中打探我行踪?你我关系尚不足让你这般亲昵相唤。”
“陈姑娘误会了,昨日京师送来这个月的商贾账册,念及姑娘在京城公干,随口一问,方知姑娘订了这艘船。在下今日也要回府,便来码头相迎,路上也好作伴。”赵彭程早备好的说辞如行云流水,倒是能自圆其说。只是陈舒窈柳眉微蹙,显然不信,只是懒得深究。
这赵彭程身着素白襕衫,倒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派头,只是那身白衣穿在他身上,活像屠户披了件画皮,徒增滑稽。他站在槐树下,顾盼间透着几分自得,浑然不觉自己周身气场与这素白衣衫的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