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黛瓦的翘角檐下,青瓷水盂中的冰凌被晨曦惊破,发出细微的裂响。
林彦秋从团花纹的鲛绡被中惊醒时,丹凤眼里还噙着半分未褪的困意。他揉着额角的隐痛推开门扉,晨风卷着槐花香簌簌落在他袒露的半边肩头上。昨夜落雨,纱窗边的湘妃竹还挂着半干的玉露。
他皱着眉掀开白鹤纹样的长衫,衣裳不知何时被叠成松江布的褶皱状,压在那方雕着松鹤延年纹的紫檀雕花方角柜上。青鸟的咕咕声还在耳畔徘徊,却不见来处,只有铜镜匣里那枚嵌着夜明珠的鸽翎在映射晨光。
指尖触到素绢书信时,林彦秋蹙起的眉才略微舒展。信笺边缘洇着半圈胭脂红,像是谁不小心沾染的桃花瓣汁。他望着那方火漆印上拓着的玉兰花纹,忽然想起昨夜玄色中衣散落时,烛火曾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是一尾游弋的墨色鲤鱼。
展开信笺时,一道鹅黄丝线坠落案几,惊醒了砚池里沉睡的宿墨。信封内垫着半张梨花笺,浅金色的丹凤小楷翩若惊鸿:“此獠安在?”
林彦秋将信纸贴在鼻尖轻嗅,却闻见淡淡的合欢花露水气。
晨起试妆的铜镜里,肖娘子正对着描金菱花铜镜,拿银簪子挑开因爱欲烧灼而绽开的血痕。
她向来懂得,这等咬痕比胭脂粉更难得,比合卺酒还烈三分。只是那年在扬州盐商丧宴上见过的白衣孝妇,此刻在妆镜里勾的究竟是相思痣还是断肠纹呢?
她咬着云母金簪骂:“你这小狼崽子,咬得再深些,怕要扯下半片肺叶了。”
鸡毛掸子轻拍在妆匣边缘,发出的声响惊飞了窗棂上的绣眼鸟。肖娘子对着菱花铜镜褪下鹅黄绣襦时,胸衣上那瓣尚未褪尽的齿痕正从蝴蝶骨蔓延至锁骨处。
香橼木的浴桶里,花瓣酒浮着的琥珀色淤青,在温泉腾起的白雾里若隐若现。箱底的锡管里装着发黑的鸦片蜜,火漆印上拓着的连珠纹,恰似江南道柳枝上悬着的未绽梅苞。
教人想起旧年猎场雪地上被山君撕裂的薄毯。
昨夜绿竹楼的纱窗还在摇晃,酥胸上被咬破的梅花印想必已晕染成桃花色。可惜江南道的画舫三日后便要顺钱塘江而下,总不能学那梁山伯日日守在祝英台窗下吧。
信纸坠落时惊起案几上烟霞色的茧蝶,林彦秋将染着合欢花露的素笺贴在鬓边,耳畔似有隔水呼喊的娇嗔:“此獠安在?”
肖娘子昨日在花影楼褪下鹅黄绣襦时,胸前齿痕正若朱砂紫河车,在温泉腾起的白雾里若隐若现。林彦秋只觉丹田处忽地涌起潮热。
纸鸢掠过青砖黛瓦时,带起半截断肠词:“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昨夜与挚友畅饮,归时月挂中天,此刻方起身。”
林彦秋强抑着脑中浮现金步摇摇曳的幻影,掀开云纹鲛绡被,边踱步边唤小厮备水净面。恰逢此时,木门轻启,阿池素面朝天,肌肤若凝脂,轻声道:“公子既起,早膳已备好。”
“咄,休进!”
林彦秋仅着白鹇锦襕衫,虽知阿池身世,仍觉羞赧难当,因那裈下鼓胀如满月。阿玉微怔,秋波一瞥,便默默阖门。
待转身,粉颊已染绯红,轻嗔:“好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恰逢阿月自祝知礼房中缓步出,倦容满面,随口问:“怎起得这般早,昨儿个下半夜你不就歇息去了么?”
阿月望向塌上狼藉,惊道:“此间公子尚不辱我,何其幸哉”
阿玉面露凄惶,颔首:“他眼中无我。你呢?下半夜可受委屈?”
阿红道:“无妨,只是花样颇多,前后周全,现方歇息。”
眼带浓翳,显是疲惫。
阿玉轻指林彦秋房门:“你我皆需谢他,若非如此,吾等怕遭毒打,甚至锒铛入狱。一旦传至学塾,你我声誉尽毁。”
林彦秋身着玄色直裰缓步踱出,见阿曰与阿池仍在回廊下小坐,便含笑道:“二位怎的还不离去?莫非还有他事?”
阿月裣衽上前,面露赧然之色:“奴家冒昧,欲亲口谢过公子。”
林彦秋感受到二女目光中的诚挚,稍作沉吟,还是温言道:“劳累一夜,还是早早回去歇息罢。往后如何抉择,全凭二位心意,只是莫再以身试法,冤魂厉鬼从来不是好相与的。”
这话虽是劝诫,却满含关切之意。
阿月与阿池裣衽告辞,衣袂轻飘间,扑簌簌落下一地月白裙摆。
林彦秋目送二人离去,这才转首望向花梨木案上热气腾腾的素面,面上浮起宽和之色。匆匆净面整冠,他仅用了两箸面条,便在祝知礼房门上留了张素笺,径直朝外奔去。马鞍上挂着的羊脂玉佩晃出清泠泠的光,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惊起一地朝霞。
来到花影楼后,肖花兰轻嗅到林彦秋衣衫间似有异香,眉梢微蹙,嗔道:“郎君莫不是又去那烟花巷陌寻欢作乐?”
林彦秋心中暗惊,忙解释道:“是桐城会馆的书僮,服侍更衣时沾染的。”
肖花兰将信将疑,又追问:“这香氛浓郁,郎君莫要欺我。”
林彦秋额角渗出细汗,忙岔开话题:“夫人怎的多心?郎君即便出去,也是与同窗切磋诗文。”肖花兰听出不悦之意,心中微悔,嘴上却不饶人:“不过是随口问问,郎君便这般面色难看?你去见谁,与我有何干系?”
林彦秋见情势不妙,忙压低嗓音,语带调笑:“昨日夫人那般热情,两个时辰竟四度索欢,直累得我腰酸腿软。瞧我回来时,连跨门槛的力气都弱了几分。昨夜便是有心,又怎有力气再沾染旁人?”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说得肖花兰面上一热,想起昨日欢愉,喉头微哽。林彦秋趁机又道:“夫人若再这般吃味,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了。”
肖花兰本是试探,却被这般反讽,面上一红,忙起身往事间张罗:“郎君莫恼,妾身不过是打趣。快到晌午了,我这就去备些小菜。”
林彦秋见她态度缓和,继续调侃:“夫人且慢,先说好了,是共进午餐,还是由我侍奉夫人?”肖花兰被逗得娇羞难当,声音软糯:“来了还不由着你这小贼作弄?”林彦秋大笑:“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