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三院IcU工作的第一年,就赶上了最忙的秋夜。抢救室不断送来醉酒摔伤的患者,监护仪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凌晨一点,我给3床的肝硬化患者换输液泵,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开了,推出一具盖着蓝布的尸体,脚腕上的标识牌在夜灯下晃出冷光,尾号是“44”。
“又一个没挺过午夜的。”护士长王姐递给我热可可,她黑眼圈深得像涂了墨,“最近走的人都赶在凌晨三点前,阎王爷掐着点收魂似的。”
凌晨三点,我去处置室换液体,听见清洁间传来簌簌声。以为是夜班保洁老陈,推门却看见消毒柜开着,里面整齐码放着七具人体骨骼模型,其中一具的手骨正握着支注射器,针管里残留着淡红色液体。我记得昨天明明刚清点过,模型数量是六具。
更奇怪的是4床的老太太。她插着气管插管说不出话,却总用指甲刮监护仪的金属支架,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指甲划过黑板的声响。今天我给她换鼻饲管时,发现她眼球突然转向天花板,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我身后的白墙,而墙上什么都没有。
周五例会上,保卫科科长放了段监控录像。画面是凌晨两点的IcU走廊,镜头右下角显示日期是9月23日——正是我看见44号尸体的那晚。穿蓝色手术服的护士推着尸体走向太平间,尸体盖布下渗出的血滴在地面,形成不规则的轨迹。当她经过3号病房时,盖布下的手突然伸出,食指在地面点了三下。
“这是张璐吧?”王姐皱眉,“她上个月就辞职了,怎么会出现在监控里?”我盯着画面里护士的侧脸,后颈寒毛直竖——那不是张璐,是三天前刚去世的5床患者,那个因医疗事故截错肢的年轻女孩。
当晚我申请调看其他时段的监控。在9月15日的录像里,已去世的陈大爷坐在轮椅上,独自在走廊游荡,胸前的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率为0。他停在护士站门口,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像是在递交什么文件。镜头拉近时,我看见他指尖夹着张泛黄的纸,边角有烧焦的痕迹,正是他火化前家属没烧干净的住院清单。
技术科的同事说监控没被篡改,可这些画面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王姐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后从抽屉里拿出串佛珠:“别深究了,这医院以前是……”她突然噤声,窗外 thunderstorm 骤起,闪电照亮她身后的墙,那里有道裂痕,形状像极了被劈开的颅骨。
我在清洁间的储物柜里发现了本旧账本。封面写着“1997年病理科标本记录”,内页用蓝黑钢笔写着:“3月12日,23号床,胃癌切除组织,误存至血库冰箱;7月4日,17号床,胎儿标本,失踪于太平间转运途中……”字迹在1997年9月23日戛然而止,那页纸被撕去了半角,残留的文字是:“44号标本,头盖骨,用于……”
想起监控里44号尸体的手势,我突然意识到那是在比划“三”和“七”——37号储物柜。用备用钥匙打开柜子,里面掉出个铁皮盒,盒底垫着泛黄的手术同意书,患者签名栏写着“李桂兰”,正是前几天去世的4床老太太。同意书下方压着张照片,年轻的李桂兰躺在手术台上,颅骨被切开,主刀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下巴上的青黑胡茬,和清洁间骨骼模型握着的注射器一模一样。
凌晨两点,4床的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我冲进病房时,看见老太太坐起身,气管插管不知何时被拔出,喉咙处的伤口里蠕动着黑色丝线般的东西。她抬起手,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粉末,正是我在王姐办公室看见的那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用骨灰和朱砂混合的镇邪物。
“他们在找头盖骨……”她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手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不像将死之人,“1997年那场大火,烧了病理科的标本室,44号的头盖骨没找到……”心电监护仪的波形变成直线时,她眼角滑出一滴血泪,在枕头上晕开的形状,恰似监控里尸体手指点出的三点血迹。
档案科的退休老职工告诉我,1997年9月23日,医院病理科突发大火。“说是电路短路,其实……”老人压低声音,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那年新来了批进修医生,为了写论文,偷拿了太平间的尸体做实验。不知怎么着,标本室就起火了,烧了三天三夜,连墙里的钢筋都化了。”
我在旧报纸里找到火灾报道,配图是焦黑的病理科废墟,隐约能看见未完全烧毁的人体骨骼。角落有行小字:“一名进修医生失踪,疑似困于火场。”照片下方的广告栏里,刊登着某美容诊所的广告,主打“颅骨修复术”,联系电话正是王姐常用的那个私人号码。
深夜的IcU格外安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我给新入院的车祸患者做清创,他颅骨凹陷处露出的部分脑组织上,竟有处月牙形的旧伤,和李桂兰手术照片里的切口形状分毫不差。
“别碰……”患者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我身后的储物柜,“他们在找自己的骨头,拼不齐的话,就会拿活人的凑……”他手臂上突然浮现出针孔状的瘀青,密密麻麻,像是被无数注射器扎过。我想起清洁间的骨骼模型,其中一具的尺骨上有同样的痕迹——那是长期静脉注射留下的。
王姐在凌晨两点把我叫到值班室。她关上门,从柜子里拿出个金属盒,里面装着七块不规则的头骨碎片,每块碎片边缘都有细密的缝合痕迹,像是被人用线缝补过。“这是当年的44号标本。”她声音发颤,“进修医生想拼好它,结果引来了……”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打断了她的话。新送来的患者是个建筑工人,从脚手架跌落,颅骨破裂,脑组织外溢。我在清创时发现,他的头盖骨缺失部分的形状,竟与金属盒里的某块碎片完全吻合。
“快缝合!”王姐把碎片塞进患者伤口,“用羊肠线,按顺时针方向缝!”我握着持针器的手发抖,羊肠线穿过头骨碎片时,竟发出类似缝纫机的咔嗒声。患者突然睁眼,嘴角上扬,露出不属于他的笑容,那笑容我在监控里见过——属于那个早已去世的截瘫女孩。
凌晨三点,太平间的传呼系统突然报警。我和王姐赶到时,看见运送尸体的推车上躺着具无头尸体,胸腔大开,里面塞满了病历单。最上面的一张是李桂兰的死亡记录,死亡原因栏写着“多器官衰竭”,而实际死因那一栏被划去,隐约能看见“颅骨缺失”四个字。
推车下方滴着水,不是血水,而是福尔马林溶液。顺着痕迹看去,太平间的冰柜打开着,44号储物柜里空空如也,柜壁上用血水写着一行字:“还差三块,就够拼成完整的头盖骨了。”
我在医院的旧服务器里找到了1997年的进修医生名单。排在第一位的,是如今美容诊所的院长,他的签名出现在多份“颅骨修复术”的手术记录里。其中一份记录显示,患者要求用“新鲜头盖骨碎片”进行修补,手术日期正是每月的23号,与IcU患者死亡高峰日吻合。
更骇人的是患者资料——近五年内,接受过该手术的患者,术后均出现幻听、梦游症状,他们在病历里描述:“总感觉有人在头顶说话”“梦见自己的头盖骨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昨夜新入院的车祸患者突然病情恶化,ct显示他颅内多出三块不明骨片,呈扇形分布在脑组织周围,像是从外部嵌入的。值班医生想做手术取出,他却死死抓住床头,喊着:“不能拿!他们会来抢的!”
凌晨两点,我在值班室打盹,梦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王姐拿着手术刀切开我的颅骨。她从金属盒里取出碎片,拼在我头骨缺失处,羊肠线穿过皮肤时,我听见整个IcU的监护仪同时发出警报,那声音像极了缝纫机的转动声。
惊醒时,我发现白大褂口袋里多了张纸条,上面是王姐的字迹:“今晚别进处置室,他们在清点人数。”处置室的灯亮着,透过毛玻璃,我看见里面有七个人影在晃动,他们的头部轮廓都有不同程度的凹陷,手里拿着注射器和骨锯。最左边的人影转过身,我看见他下巴上的青黑胡茬,和清洁间里的骨骼模型、1997年的手术照片里的男人,完全一致。
我终于看懂了李桂兰的手势。她临死前在床单上划出的痕迹,不是“救我”,而是“三九二七”——1997年9月23日火灾的日期。那天不仅烧毁了病理科,还烧死了正在进行颅骨拼接实验的进修医生,他的执念化作了某种“存在”,留在医院里继续寻找缺失的头盖骨碎片。
新的患者被推进IcU,这次是个高中生,跳楼未遂,颅骨凹陷。我在他书包里发现本日记,其中一页写着:“听见楼顶有人说话,说我的头盖骨形状很合适,能补上最后一块空缺……”
王姐失踪了,她的储物柜里只剩下那串佛珠和半瓶暗红色粉末。保卫科调出监控,看见她在凌晨三点走向太平间,手里抱着金属盒,步伐僵硬得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太平间的监控在她进入后突然雪花屏,再恢复时,金属盒放在推车上,里面的碎片少了一块。
今晚的IcU格外冷,空调显示26c,我却忍不住发抖。3床的患者突然指着我身后:“护士小姐,你头发上有东西……”我摸向头顶,指尖触到一缕潮湿的头发,那不是我的,长度及腰,发尾打着卷,正是监控里截瘫女孩的发型。发丝间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你的头盖骨,刚好能补上右眼上方的缺口。”
凌晨两点,我被推进了手术室。不是作为护士,而是作为患者。不知何时吸入的麻醉气体让我四肢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戴口罩的医生们围过来,其中一个的下巴露出青黑胡茬。无影灯下,王姐穿着蓝色手术服,手里拿着那串佛珠,佛珠上的朱砂已经褪色,露出里面包裹的细小骨头——那是人的指骨。
“别怕,很快就好。”她把佛珠套在我手腕上,针尖扎进我后颈,“你看,前六个都很成功,他们的头盖骨拼成了完整的天灵盖,就差你这块……”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余光瞥见手术室的时钟,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正是李桂兰去世的时间。麻醉剂起效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手术台边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的头顶都有缝合的痕迹,手里拿着病历单,上面的患者姓名栏,写着我的名字。
当手术刀划开我头皮的瞬间,走廊里所有监护仪同时发出长鸣,那声音不再是单调的警报,而是无数声音的叠加,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尖叫:“终于凑齐了……终于能拼好了……”
后来我在普通病房醒来,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我在值班室晕倒,是王姐送我来的,她已经辞职离开了。我摸着头顶光滑的纱布,想起手术台上的触感——那里本该有块头盖骨的,现在却平平坦坦,像是被人拿走了什么,又用什么东西缝补好了。
出院那天,我路过医院后门的垃圾站,看见个蓝色手术服的身影正在翻找垃圾。她抬起头,我看见她右额角有块新鲜的缝合痕迹,形状与我失去的那块头盖骨完全吻合。她冲我笑了笑,露出截瘫女孩的酒窝,然后转身走进雾里,手里攥着半张病历单,上面的日期是1997年9月23日。